长夜将明(9)
故而即使从老将军的时代起,白羽骑就已经为君王立下赫赫战功,天子脚下的将军府依然一如既往地沉默而低调,规模大小和其中布局的华丽程度甚至不及某些民间的大富之家。
……没错,他现在就是在思考怎么样从久未修缮的将军府里挖出一间舒适又不失体面的屋子给凌凌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闹了别扭,导致这段日子过得有些不是滋味,但人他肯定还是要带走的。
不仅要带回家,还打算从此好好护在羽翼下宠着的。
就算有一天没有余力了……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船到桥头还自然直呢,现下里他是暂时放不开手了。
睡都睡了,总不能抛下不管。
第一次还能骗骗自己是喝多了,后面那些暧昧地举动就再没办法自欺欺人了。
他又不是真的糊涂。
那些暧昧的情绪虽然掺杂着愧疚和怜惜,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眼底、烫得他心口酸软的。
他这样一个看不见明天的人,放纵一把又何妨?没必要为难自己了。
再说了,凌凌本人其实也十分可爱,明明是隐忍温顺不愿意打扰别人的性子,有时候某些小动作却又不自觉地显露出小心翼翼试图撒娇的样子,简直要让人心尖都颤了起来。
凌凌跪坐在塌前,垂着头用毛巾轻轻擦着往下滴水的黑发。他的动作太慢了,凌松实在看不过眼,扯过一条干净的毛巾坐到他身后的塌上,专制地接手了这项工作:“靠过来。”
他用和表情截然相反的轻柔力道隔着毛巾揉搓着掌心细软的黑发,擦了两下又忍不住开始念叨:“慢慢吞吞的,一会儿受凉了怎么办?”
就着这个姿势,凌松大腿内侧紧实的肌肉正好能触碰到凌凌单薄的背脊,透过薄薄一层布料交换着彼此的体温,让这平平无奇的一刻染上了格外温情的错觉。
凌松能够感觉到凌凌似乎是因为他这句话低下头微微笑了一下,大腿上被对方背后蹭到的那一小块皮肤便像是被蚂蚁爬过一般细细密密地痒了起来,连带着心尖上也一阵酥麻。
为了防止自己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凌松迅速将凌凌的头发擦到半干,站起身越过他将两条毛巾挂回架子上,头也没回地随口问道:“还有两天左右就能到都城了,你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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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松背对着他整理了一下随随便便挂满了一墙的衣物,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
他回头看去,只见凌凌望着他的方向,难以置信般微微睁大了眼睛,过了小半晌,才像是害怕打破空气中什么易碎的物体般,声音极轻地开口:“您的意思是……要带我走吗?”
凌松愣了愣:“不然呢?”
他见凌凌脸色有异,愣了一会儿才迟钝地明白过来哪里出了问题:“……我没有跟你说过吗?”
凌凌看着他,慢慢地眨了眨眼,半晌沉默着摇了摇头。
凌松不说话了。
他有些生气,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暗暗咬了咬后槽牙。
——所以这个傻子一直以为自己打算把他睡完就丢,等到回都城就对他漠不关心、把他重新扔回到那个践踏他欺辱他的地方去?!
自己在他心中果然还是个禽兽吧。
……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办法弥补那个糟糕的晚上吗?
凌松绞起眉心,感到一阵挫败。
但是随后涌上的心疼却不由分说地淹没了他。
就算时刻怀抱着总有一天会被抛弃的心情,凌凌也从来没有开口哪怕说过一句请自己把他留下来的话。
就像那个早晨,他跪在地上发着抖低低地垂着头,天还很冷,他却也是像这样一言不发地被拖在地上带了下去。
……那些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察觉到了凌松此刻似乎并不算愉快,凌凌小心地将一只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凌松下意识地迅速反手抓住了他。
凌凌的手比自己的要小上一些,手指修长而柔软,握在掌心时有种陌生的感觉,就像捧着一匹流水般微凉的品质优美的绸缎,仿佛稍微一松手就会从掌中滑落,凌松明明还在不高兴,这一握上去竟不太舍得放手了。但他觉得自己生气生到一半突然动了色心实在不像样子,完全不利于维护作为将军的英武形象,便还是阴沉着脸不说话。
“抱歉……”凌凌虽然不太清楚他为什么生气,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先道歉总是没错的。
凌松却不大买账地瞪了他一眼:“道什么歉!”
他表情凶狠得不得了,仿佛立刻就要咬谁一口。凌凌不知为何却不太怕他了,甚至感觉像是看到了因为要不到糖就乱发脾气的小孩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还是十分可怜地眨了眨眼。
“我以为您生我的气了……”
被他乌黑湿润的眼睛这样看着,凌松实在是没办法继续绷着一张脸了:“这不是两码事吗?再说了,我也没生气。”
他明显是在欲盖弥彰,凌凌也不拆穿,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底都是柔和的笑意,软下了声音继续哄道:“对不起呀,是我做了什么让您不开心了吗?”
凌松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捏了捏温顺地伏掌心的手指,突兀地开口。
“我不是那种做完就不认的人。”
凌松从未因为彼此之间的身份差距和糟糕的初见就把凌凌当做可以随意蹂躏践踏的对象,胆儿一直把他当成一个“人”,将他视为一个和自己平等的存在,在决定将他纳入羽翼下之后,就一直在尝试理解他的情绪、尊重他的诉求——即使可能做得并不成功。
故而虽然凌凌没有给他想要的回答,这几天他也只是自己躲起来生闷气,从未想过要用其它的手段为难或者惩罚对方——虽然在许多与他地位相近的、无视仆从的喜怒哀乐,只把他们当做使用得更为顺手的“物品”的人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且轻而易举的事情。
要说的确有区别对待,也只不过因为怜惜凌凌经历坎坷而性情温顺隐忍,相处时忍不住更照顾他一些、更温柔一些罢了。
他这种见到身不由己地陷于苦地的弱者就想照顾一下的观念实在受某位旧友影响深远,估计是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然而话音刚落,凌松就回想起最初那个夜晚后自己糟糕的表现,又忍不住有点心虚。
反而是凌凌笑着回握住他的手,温声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揣测您,是我错了。”
他语气已经放软到了极致,见凌松还是面色不愉——其实是心虚的——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声音极轻地飞快地说了一句。
“……您是最好的,没有人能比得上您。”
他说完立刻抿紧唇垂下头,从耳垂到颈侧一片都微微红了。
竟然是在回答前几天凌松在温泉里问他的那个问题。
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之后,凌松简直要震惊了。
这还是那个盯着地毯的花色就可以看一天的的凌凌吗?
天知道一开始自己还以为他是个不能说话的……
凌凌今天似乎格外温柔坦率,简直又软又甜。凌松面无表情地反复回味着他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也发起烫来,感觉简直像是吃了一块桃花糕,柔软清甜的味道慢慢融化在舌尖,这几天来冷落对方也折磨自己的胸腔中徘徊不去的酸涩感被完全治愈了。
突然变得这么可爱……是因为自己开口说了要带他走吗?
凌松没忍住脱口而出:“你为什么……”
凌凌含笑的眼睛依旧温和地注视着他,专注地等着他说下去。
难过的话、不安的话、害怕的话……为什么不跟我说?
想要留在我身边的话,为什么不握住我的手?
然而他一抬头迎上凌凌带着些疑惑的目光,突然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了。
——一开始不就知道了吗,这个笨蛋大概是躲起来悄悄哭的时候也会注意到小声一些不要影响别人,宁愿自己痛死也不肯呼救的。
凌松心中暗叹一声,终于还是吞下了后半句话,沉下声音开口:“……跟我回家吧。”
看着对方因为自己这句话骤然闪过一道莹莹微光的乌黑眼底,凌松牵了牵因为不太习惯微笑显得有些僵硬的唇角。
现在害怕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会不怕的。
总有一天,凌松要把对方养成会坦率地对他撒娇,有什么不安和害怕都能跟他倾诉的样子。
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想到这里,凌松眼神微闪,悄悄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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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松发现有副官或者其他下属在的时候,凌凌呆在他身边会显得拘束很多,常常不言不语地跪坐在角落里,默默低着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凌松早就注意到大概是因为以前糟糕的经历的原因,他有些恐惧与人接触,就连自己一开始也是要十分小心地靠近才不至于吓到他。他就像一只从狂暴凛冽的风雪中幸存的小动物,本来柔顺鲜亮的皮毛都被冰雪打湿了,可怜兮兮地贴在身体上,整个显得更小了一圈,怯怯地发着抖试图靠近火堆,又因为畏惧对他而言过于滚烫的热度而瑟缩不前。
当然遮遮掩掩投过来的奇怪眼神也是一部分原因,虽然凌松冷冷一眼扫过去只能看见一排噤若寒蝉黑压压的脑袋,但是一旦他重新埋首专注于公文,底下一群蠢蠢欲动的下属就难掩好奇地开始交换眼神。
这些目光不一定带有多大的恶意,但是已经足够令被注视的人感觉到不适了。
于是在还要穿过一片小树林就能抵达都城的时候,凌松这么多年来难得任性了一次。
于是一脸茫然地接过了指挥权的副官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心里威严沉稳从不因私废公的将军把凌凌抱上马细心地在身前安置好,提起缰绳一骑绝尘从小路跑了。
凌松策着马跑出一小段距离,低下头正好看见凌凌的半张脸,才发现他背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不知什么时候无声地悄悄弯起了眼角,不由奇道:“怎么这么高兴?”
凌凌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笑意:“莫副官刚刚的神色……”
“喔,”凌松撇了撇嘴,“让他之前欺负你。”
现在倒是理直气壮地不记得是谁先欺负了别人了。
至于凌凌怎么会知道自己副官的姓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小疑惑,很快便被抛到了脑后。
凌松慢慢遛着马,附在凌凌耳边逗他,向他描述即将去到的那个地方,想到哪里说哪里地跟他讲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比如都城的将军府里养了一只雪白的小马,厨娘的手艺好到让人要把舌头咬下来,府上种的那棵桃树是时候开花了……
战马搭着两人走到一块空旷的野地时,凌凌眼神微动,正欲启唇问些什么,耳边破风之声突然炸响。
凌松目光一凝,稍稍偏了一下头,出手如电,将险险擦过侧脸的箭矢牢牢抓进了手中。
箭尖上闪动着幽蓝的光泽,看上去是淬了剧毒。
——有人在白羽骑大胜回朝的首日,要让这只凯旋之师的主将永远无法踏入都城。
身下战马不安地踢踏着地面,鼻腔中喷出两道热气。
凌松眸底微光沉沉,神情一片冷冽。他躬下`身将凌凌牢牢护在胸膛与手臂之间,一只手徐徐抽出长剑,手腕翻动如飞不断用剑身击飞蝗虫般旋踵而至纷乱袭来的箭矢,另一只手攥紧缰绳催马如飞,冒着凌乱的箭雨向前疾行。
两人一马艰难地跑出一段距离,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凌凌一直很乖顺地缩在他怀里,安静得有些不正常,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坏了。然而眼前箭如飞羽,不知道头顶的树叶里埋伏了多少个弓手,凌松虽然还可以应付,却已经无暇低头查看怀里人的状况。饶是凌松一开始并没把这场伏击当成一回事,此刻也不免有些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