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44)
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丞相府的屋顶上,广袤无垠的深蓝星空下,少年将幼弟抱在自己的膝头,拿着桂花糖轻声地哄他唱歌。
真好啊,如果还能……
眼睁睁看着这世间仅存的唯一的亲人在自己眼前失去意识,叶凛差点就要崩溃了。
凌松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哄道:“凛凛,凛凛,冷静一些。巫族的人已来了,她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叶凛在他怀中微微发着抖,冷到极点一般下意识地往他胸口蹭。凌松心疼地不得了,也顾不得面色黑如锅底的判官手还在一旁,在他耳边哄了许久才勉强让他平静下来。
判官手:“……你们当我是死人可以,不过再等一会儿楼主怕是真的要变成死人了。”
两名白衣白袍的巫族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进门内,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左右,生得十分清秀可爱,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灵动地上看下看,看到叶凛时瞬间眼前一亮,向着他啪嗒啪嗒地跑了过去。
饶是叶凛心中万般忧虑,此刻也忍不住半蹲下`身,微微笑着看着她:“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一个劲盯着他看却不说话,她身后较为年长的女子恭谨地代答道:“这是我族新任的圣女。”
叶凛微愕,面前的小朋友却突然十足热情的扑进了他怀里,他只来得及仓促地张开双臂将人接进怀里,才没有被这样一颗小炸弹给直接冲到地上。
“圣女天生会想要亲近灵魂澄澈之人,看来她很喜欢您呢。”一身白衣的年轻巫族女子掩唇而笑,“想来此次圣女是愿意出手,偿还楼主于我族的大功德了。”
叶凛眉头微蹙:“大功德?他不是……”
一心想杀了你们之前的圣女吗?
侍立一旁的年长巫族女子但笑不答:“还是让圣女先看看楼主的状况吧 ”
谁知小小的圣女就这样赖在叶凛怀中不愿走了,后者只好小心地将她抱了起来,向着屋内走去。
小圣女一直乖顺地伏在他的胸前,看见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叶吟时却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迅速从他怀中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床前,趴在床沿双手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一会儿,圆圆的小脸几乎都要皱成一个包子:“奇怪……”
这个人灵魂的颜色,她看不清楚。
小圣女茫茫然回过头,正好撞见叶凛满怀忧虑的目光,她便像下定决心一般转向叶凛,干脆利落地咬破了食指的指尖。
在蛊虫闻来过分香甜的血珠泌出的瞬间,一粒小小的黑影从叶吟的耳中疾射而出。
蛊虫嘶声叫着振翅欲飞,却被圣女像抓着什么小玩具一般牢牢地捏在了手心里,一晃眼便消失不见了。
叶吟咳出一口黑血,长长的睫毛微颤,竟是很快便虚弱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每次治疗都要放血吗?”叶凛虽然欣喜,但是看着圣女小小的身体,还是难免目露不忍。
“自然不是。”年长的巫族女子面上的笑容因为他的询问而越发友善了,“我们此行带来了巫族的秘药,每日两次以水煎服,便能逼出体内的蛊虫,只是如此中蛊人受的罪要大一些,转醒需要的时间也会更长。”
年轻的巫族女子调侃道:“圣女这是太喜欢您了,不愿意让您有半点担心呢。”
叶凛心中柔软,半蹲下来按照巫族的礼仪,抬圣女她幼嫩的小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谢谢您,圣女阁下。”
小圣女呆呆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轻轻“呀”了一声,转身脸红红地扑进了照料她的巫族女子怀中。
叶凛忍俊不禁。
和小圣女定下了有机会便去南疆寻她玩的约定后,叶凛近乎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床前,叶吟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看起来可怜极了,一点也没有之前盛气凌人的样子。
叶吟轻轻动了动手指,叶凛立刻关切道:“阿莺要什么?想喝水吗?”
叶吟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听起来简直气若游丝,叶凛不得不伏在他耳边,听着他软绵绵地问:“……哥哥愿意原谅我了吗?”
叶凛心头一痛,颤声道:“我又何曾真正怪过你……”
凌松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但是看叶凛因为人醒过来而很高兴的样子,便也没有说出来。
——是不是太巧了一点?
这家伙……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74
有了巫族的秘药,昏迷不醒的侍卫们很快便苏醒了过来,少帝遣人去探访送药之人时,巫族已经废弃了原来在都城的据点,带着自己的圣女,不留一丝痕迹地飘然远去。
贤王和王妃谋逆犯上,罪无可赦,不日便将问斩。
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贤王居然让人从牢里递了话来,说想见凌松最后一面。
凌松莫名其妙:“有什么好见的。”
“当然有啊!”卫流光一拍桌子,心情看起来竟比他还激动,“你可以侮辱他、嘲笑他、践踏他的自尊!当初这么嚣张,现在还不是变成了我们的手下败将……”
凌松用“你是不是有病”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他。
叶凛笑着看着他们闹了一会儿,握住了凌松的手。
“想去的话,让我陪你一起吧。”
明明是贤王要见他,见到人之后却又一言不发,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旁边仍戴着幕离的叶凛看。
凌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果然是你啊……”贤王隔着层层白纱看向叶凛的脸,十分古怪地笑了笑,“你已经变成了这幅可怕的模样,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玩过,他现在对你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五年后呢?十年后呢?人心难测,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凌松勃然大怒:“闭嘴!”
叶凛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凌松的手腕,竟温和而坚定地将他已经拔出一些的剑柄按了回去,向前半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当年司刃没能毁了我,现在的您也不可能做到,请不必多费口舌了。”
“呵、呵呵……”贤王写满皱纹的整张脸都因为恶意而扭曲了,“现在倒是一副清高的样子了,你真是和你父亲一样令人恶心啊!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跪在地上求我救救叶家、磕头都磕出了血让我放你出府的时候吗?啊,对了……你还怕狗吗?”
凌松几乎要因为这段话后面包含的可怕意味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若不是叶凛仍在一直安抚般轻拍着他的手背,他几乎要因为沿着脊柱一层一层爬上脖颈的寒意被冻得喘不过气来。
“我当初识人不清,劳您关心了。”叶凛向着贤王平静地笑了笑,“不过我最近心情倒是不错,还养了一只特别可爱的狗,毕竟看到作恶者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得到报应、想到贵公子坟头枯草他年该有人高,实在难免令人心情愉悦。”
“我没有错、没有错……这一切本就该是我的!”似乎是被他的某一句话刺激了,贤王状若癫狂地冲上前来向着他狂吼道,眼睛通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若不是还有铁栏隔着,他怕是要直接手撕了站在面前的两个人,“若不是你勾`引了我的刃儿,一切就不会发生!”
“加害者冠冕堂皇地反过来指责受害者,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叶凛夷然不惧地直视着他,脊背挺直如拔地而起的山岳,言语所及之处似有凛凛寒刃铮然出鞘,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贤王竟不自觉地在他面前瑟缩了一下。
凌松许久未见到他这幅样子,一时间简直目眩神迷,完全无法移开目光。
叶凛正巧于此时心有灵犀般回过头和他对视了一眼,面上霎时如冰消雪融,波澜不惊的黑沉眼底悄然拂过温软的春风,声音也跟着放缓了下去:“你不能仗着容雪心软又好说话,就这样欺负他。”
不放心地跟了过来、躲在阴影处暗中护卫的铁面人差点绊倒自己摔了一跤。
心软又好说话……
不过,司刃本来就该死,这老家伙不会是死到临头连脑子都被吓得不清醒了吧!
贤王的眼里似乎已经没有了他们两个人,仍自顾自地向着虚空喃喃道:“你等着,贤王府总有翻身的一天,到那时、到那时候……!”
叶凛看着他摇了摇头,牵了牵凌松的手腕示意,两个人安静地退出了死牢。
贤王坐在稻草堆上仰天大笑着,抓起一捧又一捧的枯草向着屋顶扬去,从窄小的栅栏间艰难透进囚室的黯淡日光下,可以看见有不少草屑飘飘洒洒,最后落在他已经花白的头发上。
“我的、都是我的……”
他现在看起来像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了。
出去之后,凌松在死牢门口便死死抱着叶凛,许久也不曾放手。
最后还是叶凛在往来人的奇怪目光中,终于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宽慰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啊……回去再说好不好?”
藏在暗处的青年扶着面具,低低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意外的呢?他叶吟的哥哥一直都是这种人啊。
遇见想要守护之物时,就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
琴心剑胆,为气任侠。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亦往矣。
——不过就算哥哥不在意,可不代表他能够容忍这样无知的蝼蚁在自己面前口出狂言。
“哥哥太温柔了,那有些事情我便替他做了吧。”
叶吟转了转了手中的短刃,眼底闪过一抹寒芒,如同骤然划过夜色的流星。
“顺便也把欠那个人的……还给他。”
第二天,来送饭的狱卒在牢里发现了前贤王的尸体,天牢里见惯了各种酷刑和死人的男人被吓得大吼一声,端着的碗“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竟是头也不回地转身跑了。
缩在牢房一角的贤王死状可怖,表情痛苦而扭曲,竟是被人一片一片剜下了半边身子的肉,露出了半个白惨惨的骨架。
不知道虐杀他的人用了何种手段,仵作验完尸后推测,他竟是直到断气前一刻都还是意识清醒的。另半边尚算完好的身体上,却是被锋利的小刀刻下了一个狰狞的血字:
——“冤”.
少帝震怒,下令彻查此事,不想竟牵扯出二十年前的一桩冤案。
为了将任期内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清流拉下马,贤王竟令私兵伪装成盗匪,长年盘踞于附近的山林,甚至在对方的治下打家劫舍,肆意杀人,令无数平民不得不四散奔逃,流离失所。
得知贤王受戮的那日,柳璃拉着尚有些懵懂的柳安,向着南方已经无法回去的故乡遥遥下拜。
重新抬起头来时,她秀丽眉目间已经一扫往日阴霾,重新焕发出了英气勃勃的神采。
随着贤王的倒台,其在朝中的大批党羽也被一一剪除,数年间在他一手遮天下被掩盖的种种恶行终于得以水落石出,沉冤昭雪,朝内风气一时为之一清。
少帝命人重启卷宗,彻查叶府火灾一案,又手书“一生忠烈”牌匾,祭于叶家宗祠。
多年之后,早已长辞于世的叶相终于得到了迟来的清白。
而那位杀死贤王的凶手竟仿佛真的来无影去无踪,调查进行到最后除去加强了死牢的守卫外,此事竟是不了了之。
惜春楼的说书先生口中却自此流传起了一位千里不留行的义士的传说。
不知道叶家兄弟到底是如何达成的共识,叶吟虽然到最后也没有对凌松说一句道歉,但倒是托人送来了楼主令牌,承诺日后将军府若是陷于万险之地,未明楼必将倾力相助。
凌松毫不客气地笑纳了这个信物,并且跟叶凛玩笑道:“小孩子嘛,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