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14)
“先生说笑了,您正是芳年华月,穆如清风,何须如此自谦……”
两个人不再提到沉重的话题,转而谈笑着说起了一些趣闻逸事,一时倒是十分得宜,有些典故竟是凌松也没有听过的。
凌松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最终也没有进去,示意守卫不必通报,默默转身离开了。
这日柳璃向凌松汇报完他在北疆这段时间都城的动向,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神色,突然开口道:“凌凌伤势渐好,您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忧心忡忡了——看来他在您心中的地位比我想象中还要重要呢。”
凌松没有正面回答,只反问道:“你很喜欢凌凌?”
柳璃美目流转,意有所指:“痴情的孩子谁不心疼呢?”
凌松眉心一跳。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感念我于他有恩……”
柳璃:呵。
身为将军身边的首席谋士,长袖善舞的柳璃长着一颗七巧玲珑心,自认早已对世事人情洞若观火,也曾以为自己跟随的主上是一位迎难直上从不退避的真汉子,没想到对方有朝一日会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
凌松说到一半,见柳璃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强行转移了话题。
“……我以为你会告诉他。”
“您是指‘琴’的事?”柳璃冲他眨了眨眼,“我毕竟是您的谋士,理当始终以您的利益为首位,公子一心一意只想着您,柳璃自然乐见其成,又怎么会坏您好事呢?”
“……”莫名感觉被嘲讽了,凌松默然片刻,“我更希望他不要将我看得这样重要。”
“您不觉得自己有些虚伪吗?”柳璃一针见血地指出,“向绝境中的他伸出手,让他因为过分虚弱而无法选择地依赖您。吃完一抹嘴又不负责任,说什么别人对你只是感激之情——我看起来不像瞎子吧?”
被下属过分直白的话语噎了一下,凌松沉默了小半会儿。不过他对于柳璃这般的有识之士向来不端着架子 ,倒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表情十分平静地结束了对话:“或许是吧……你是不是该去卫府拜会了? ”
柳璃感觉无趣般撇了撇嘴,福了一礼转身袅袅娜娜地告退了。
凌凌的伤势在慢慢好转,不久便能自己下床走动了。
凌松自然不能让他再委屈在原先那间随手安置的屋子里,亲自挑了间比较安静且景致不错的园子,重新布置了一番,差人仔细清理了院子里的水塘,新栽了不少形貌明艳可爱的花花草草。趁着某日天色晴好,带着凌凌进去转了几圈细细看了看,见他面上神情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凌松才稍微安心下来,转头转身投入应酬去了。
凌松久未回京,虽然他一向独善其身并未结党,没有多少明面上的关系需要维护,但到底居于高位,有几桩不得不应付的人情往来,忙起来昏天暗地,竟是有几天都没能抽出空去探望凌凌。
终于有一天沐休了,凌松叫住端着碗碟路过花厅的初桃询问了一番,才发现凌凌这些天居然一直窝在屋子里没有出去过。
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然而凌凌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太开心的样子。反而是再次见到凌松时,他起身迎来时唇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眼底简直像是在有微光在闪闪发亮。
凌凌并未抱怨什么,凌松却注意到了这个状况,心下难免对这些天忽视了他感到有些愧疚——明明知道凌凌刚来到新的地方可能会不安,却没能陪着他安抚他,还因为只有自己知道的莫名其妙的心虚躲了人几天。
凌凌一向很好哄,被抱在怀里深深浅浅地亲了一会儿便又软绵绵地靠着凌松小心地蹭了蹭,后者心头一阵酸软虽是如此,却也没打算继续纵着他把自己一个人藏起来,态度坚定地把他挖出来饭厅一起坐着吃饭,不再允许他自己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间里。
因为凌松是个有话直说赏罚分明的性子,将军府的大部分下人也都是从他少时就一直跟在身边的,故而大家在极有规矩的同时其实都心思纯粹,不会想得太多,也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勾心斗角的事情发生。对于将军带回来的这位白衣公子,众人也是善意的好奇多于其他心思。只是对方一天到晚都藏在房间里不出来,让府里的厨娘和侍从们就算有心思去关心一下他也没有找到机会,发现他看起来比同龄人都要瘦弱,每餐的量又都用得很少,只好花心思把菜式做得达到温补的需求的同时尽量布置更吸引人一些。
凌凌一开始不太适应,端着碗手足无措举止僵硬,几次用筷子去够鱼丸都没能顺利地夹起来,最后还是凌松默不作声地舀了两个放进他碗里。所幸他慢慢发现除了时不时为他夹菜的将军,没有人会特别关注他,周围的人似乎也并没有对他怀抱敌意,于是也慢慢平静下来,举止如常地开始吃饭。
但是一向粗枝大叶的凌松又慢慢发现,凌凌的用餐礼仪好得跟他的身份完全不相匹配,举止间真的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凌松又思及之前几个夜晚触手的丝绸般嫩滑的肌肤,心中疑云重重,打算将之前暂时放下的疑窦重新调查清楚。
第一步就是从调查凌凌的奴契开始。
23
命下人去递了帖子,凌松约了许久不见的好友去茶楼。
“大胜回朝,恭喜恭喜!”卫流光轻摇折扇,不笑时看起来也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一眨一眨的注视着手中青花白瓷的茶杯。他生了一张过分风流俊秀的面容,此刻正坐得歪歪扭扭的看着两片茶叶在其中打着旋儿,眼看着就要靠到墙壁上去了,一点也不像正坐在清谈的茶楼,反而看起来马上就要轻揽过身边一个姑娘喝起花酒,“不过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上次见面不还是无酒不欢的吗?”
“喝酒误事。”凌松平静道。他面色一贯冷淡严肃,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卫流光这一次却福至心灵地从那张棺材脸上读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顿时大感兴趣,茶也不喝了,半个身子支在桌面上盯着他左看右看:“这样说来你想必是误过什么事了,莫非是酒后乱……”
“——乱拳打了你一顿。”
凌松阴森森地对着他扯起嘴角,一点也不友好地露出两颗虎牙,现场演示了一番何为笑里藏刀。
“……”卫流光怂了,缩回去趴在桌子一角,“好嘛,找我出来什么事?”
“想请你帮忙查个人。”
“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好心请我喝酒、不对,这次连酒都没得喝了……”
卫流光随口抱怨着,手上倒是半点不慢地接过了凌松递过来的布条,低下头瞥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当即扬了扬眉,压低声音道:“传闻你为了个小美人连述职都迟了,还跟贤王吵了一架,就是这个吧?”
“没有。”凌松简短地否认了,并未多做解释。
卫流光感觉无趣极了,慢吞吞地从桌子上爬了起来:“好吧好吧,不愿意说就不说了,”他眼珠一转,突然话题一转,“幸而陛下信任你……”
“你此战甚险,得胜不易,折了不少兄弟进去吧?”论及此处,卫流光一只手拍了拍凌松的肩头,另一只手隐晦地朝上方指了指,“那位可曾抚慰一二?是否有机会……”
凌松沉着脸抿了抿唇:“陛下虽然信任我,却也同样爱重贤王。”
见卫流光还想说什么,凌松一摆手制住了他。
“好了,此处人多口杂,莫要多言。”
卫流光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低下头喝了口茶。
其实彼此都清楚,能在这里说的,都是无惧被旁人听见的信息。
甚至是有意要让某些人探听去,用来引蛇出洞的诱饵。
至于要透露怎样的态度,又能被听去几分,其实都在不动声的交杯换盏间经过了精准的计量和谨慎的把控。
毕竟极少有人知道,百年世族卫家一事无成的废材小公子,其实是江湖最大情报组织“一叶阁”深藏不露的头儿。
两个人陡然安静下来,隔壁桌的争论声听起来便越发明显了。
卫流光盯着手中的茶,竖起耳朵听了两句,大概是关于关于几位公子诗文优劣之处的议论。
“黄公子这句诗以‘破’字扣题,大笔泼墨,写尽山之险奇,实在精彩。”
“依我看来,刘公子此篇以诗入画,悲而能婉,柔中寓刚,方称得上佳作。”
“诸位请看,欧阳公子这篇兼具二家之长,平中见奇……”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众人传阅了一圈最后一位被提起的公子的诗作。
大概是无法反驳,评诗者们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人出声总结道:“唉,黄刘二位,在欧阳公子的作品面前,确是黯然失色。”
“诗坛许久没有新的浪潮了……”
一个方才没有参与讨论的声音突然哼笑了一声。
“……烛火之光怎能与日月争辉?”
“喔,不知莫兄有何高见?”
“此等拙作,哪里比得上昔日无弦公子信手拈来的半分风采!”
此人激动之下根本没控制音量,一时间本有些吵闹的茶馆竟是落针可闻。
“……莫兄慎言!”
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不过一介谋逆,有什么好说的!纵是龙姿凤章月章星句,可惜人品低劣……”
时隔多年再一次听到那个名字,仿佛被锋锐的冰刃缓缓划破心脏。
曾经以为已经麻木的地方再度传来熟悉的波动,迟钝的痛感破土而出,迅速地蔓延到全身。凌松手一抖,杯中的茶水飞溅出来几滴,洒在衣摆上,缓缓洇出一小圈暗色的痕迹。
没想到今日还有此一遭,卫流光折扇“唰”的一收,脸色就沉了下来。
凌松却于此时伸出手,秤砣般牢牢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卫流光咬着牙倏然回首,凌松面色冷肃地冲他摇了摇头,几近无声地开口道:“再等等。”
果然不久便有小二上来赔着笑请诸位莫谈国事,茶馆很快便回复了平静,方才的事情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重新被细碎的谈笑声掩了过去。
近年来边境纷扰越发严重,城中法令却是日益严苛 ,一不小心便会被扣上一个妄议朝政的帽子,故而清谈之风日盛,处处歌舞升平,冷眼看去倒是一副盛世好景。
身边闹了这样一出,两个人“顺理成章”地失去了继续喝茶谈天的心情。在送卫流光回府的马车上,凌松听见他喃喃自语般低着头小声开了口。
“是我防范不够严谨,才让他直接从你身边下手……我会查清楚战场上是谁泄露了军机,”卫流光深深垂首,眼底闪过一丝无人得见的痛色,“不会让白羽骑的弟兄们白死。”
凌松一言不发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卫流光能够想象凌松当时心中无法宣泄的恨意和痛楚恐怕要比他此刻的多上千倍,然而对方估计到他的心情,却还是无声地托付了沉甸甸的信任……思及此,他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眶,强打精神抬起头,恢复了往日不羁的样子。
“至于今天在茶楼瞎说八道的那些蠢货,若不是被刻意安排到你我身边的,小爷非好好教教他们怎样做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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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不知道是不是受茶楼里胡言乱语的清客影响,这天晚上凌松辗转反侧,始终难以成眠。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梦里日光晴好。
那年踏春诗会后,轻松摘得头魁的相府公子不要那价值千金的白玉簪花做彩头,随手折了一枝沉坠坠垂落枝头的浅粉花枝便打马行去,笑言:“叶凛别无他求,惟愿取一枝春色。”
被他别在衣襟上的粉白花瓣在春风中轻轻颤抖着,像是围观的少女们泛起羞涩红晕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