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62)
想到这里的时候卫燎难免想起自己的父亲,先帝。
当年他还没有入储的机会,仍旧被先帝带在身边,其实无形之中给了废太子很大压力,因为近水楼台,凡是正因与他毫无关联,才能被他轻易动摇。譬如同一桩上达天听的案子,废太子为人说情难免百般为难,卫燎就可以轻轻松松率直以告,再比如同样是嫡出皇子,然而先帝宠爱卫燎就可以毫无节制,面对废太子就总有三分敲打警示之意。
当年卫燎不能明白,其实很为先帝对先皇后是否有过真心而疑惑执着,等到他自己也为人父,就不得不觉得一切明白如同白纸黑字:倘若没有真心情爱,哪里能做出这样直白的偏爱之实?
宫闱秘事一向如此,除了当事人,再没有人知道真相如何,卫燎懂事不晚,从未有一次真的问出口。后来先帝把他培养成继任者,反而不如从前亲密,就更加不会谈起这样的话题,如同父亲谈起妻子,儿子谈起母亲一样谈论在彼此生命之中至关重要的那个女人。
他不愿意让自己最后和儿子也变成这样。
这个柔弱无力,尚且什么都无法掌握在手的孩子如今已经成了他的另一只锚,以卫燎的固执,绝不可能给出决裂的机会,他会极尽所能的去挽回。
亲征主意已定,卫燎也就简短的对二人说了几句,更重要的是之后的嘱咐:“俟朕走后,严守宫门,等闲不得出入,尤其太子为重中之重,命妇请见也都停了,至于公主……”
当下在京,需要他特意提起的公主,也就卫沉蕤一个了,看到贵妃对这两个字的反应,卫燎终究没有把话说透:“朕对公主,另有安排,她也不会进宫,倘若有事,可以垂帘决断,不要轻信外面的消息,除非看见朕亲笔遗旨,否则……哪怕说的是朕已经身故,传位太子,都不要信。”
其实情况未必会坏到这个地步,然而该说的总要先说明白。卫燎嘱咐完,就见到两个女人忧心忡忡的模样,然而这样的大事,既然前朝没人能够让他收回成命,她们自然也就不必劝谏了。
贵妃站起身,端端正正的和李婕妤下拜:“妾,谨领命。”
这倒是听闻丈夫即将出征的正常反应,以卫燎的眼光看来,傅希如那样平静,反而叫他有些微妙的失望。
他这辈子要吓傅希如一跳的绝佳机会难道真的已经过去了吗?
不过与夫妻之义不同的是,他和傅希如从一开始就是君臣,傅希如并非终生都要仰赖他的女人,而是要借由他来完成自己终极的愿望,因此他越是慨然,越是激昂,越是不可被击溃,越是无坚不摧,就应该越靠近对方的期待。
卫燎手掌权力将近十年,乾纲独断,无人敢直面他的锋芒,然而总是觉得自己才刚懂得权力的滋味,懂得每个人在自己身上投注的希望,懂得他该怎么做,又该怎么入场。
有些人就是如此难以满足,他要你以身赴火,要你捐弃生命,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守住自己的道,扎下自己的根,哪怕代价如此惊人,是被新生的帝王一剑封喉。
如此决绝,又如此奋不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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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我有个习惯是边看别的东西边码字,还要听歌。写到最后突然看到了一首莎翁的诗,突然觉得是傅希如会摘抄的句子:只要人能呼吸眼不盲,这诗和你将千古流芳。
卫燎是真的有在长大吧,偷情都不能使他快乐了。章节名的废立是个对比吧,废太子也是襁褓中的太子,承明也是。话说承明这个名字真的是,格外的洞明世事啊,这孩子注定比他爸爸靠谱(点)。
第七十六章 风雷
卫燎执拗,亲征之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在此之前先往云横军中拍了一名督军,正是杜预。
见无法令他回心转意,三省六部之内也迅速达成共识,对于他走之后公务该如何处理,怎么送抵军中,都商讨出了一个结果。
至于暗地里,卫燎就将一切都交给卫沉蕤牵制了。他和卫沉蕤相差无几,心里知道对方多半是要趁着这个机会渗透的,然而都是卫氏子嗣,承明她不大可能去碰。
倘若贵妃和李婕妤二人在他将话说得这么明白,且日夜防护之下仍旧被人得手,卫燎这大明宫恐怕就是筛子。他心中自傲,然而仍旧按照惯例,将留守禁军的指挥权给了手持凤印的贵妃,容她便宜行事。
这并非说贵妃就可以在朝政上指手画脚,借由禁军做些什么,只是为了防止变生肘腋,危及太子罢了。
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并不怕卫沉蕤趁着自己不在就给朝中蛀出一个大洞,这点容让既能让她看守京师,又能引蛇出洞,让他看清朝中势力和心思,有何不可?
何况还有傅希如在。
傅希如……
只有想起他,卫燎才略觉出一点挥斥方遒之外的复杂情绪。他自认是个识人很准的人,也早就将这个人摸得一清二楚,心中无端信任他一定能为自己守好后方,却因此而越发慨叹了起来。
守不守都不是为了他了。
御驾亲征的目的毕竟不是征伐,而是扬君威,皇帝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卫燎虽然并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然而有老成名将从旁襄助,身边还带着左前牛卫大将军哥舒瑜,真正遇险的可能就不大了。
出京日期定在七月末,承明仍旧没有满周岁。不过卫燎也是赶不及回来了,安排好了抓周,预备了赏赐,到时候自然有人颁下去。虽然不能眼见这场仪式十分遗憾,然而这毕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云横的战报每一封都写着大胜,不用傅希如再反复提醒,卫燎也嗅出一丝不对劲,尤其是亲征的消息传过去之后,云横的反应就很奇怪。他知道出征在外的将帅谎报军情的其实不少,无非是想要更多的赏金,钱粮,隐瞒的不多,谎话不算出格,兵部核算过后,上面自然会放宽一些。
然而有时候事情并不仅仅这么简单。卫燎走得心事重重,声势浩大。
皇帝亲征就代表了国威,文武百官在城门送他,还要拜祭天地祖先,卫燎穿上铠甲,五凤楼前饮过送行酒,就上马领军出京。杜预紧随在侧,到了路上哥舒瑜会和他会和。
天气已经渐凉,出京之后北上,气候只会更加酷烈。卫燎骑马在护卫中前进,到了第二天才换銮驾。
他的骑术不错,且头一天尽量以身作则,出现在将士之中有的是好处,也就坚持了一天。往常行猎的时候他也喜欢成日骑着马在山中乱窜,甩开侍卫独自追捕猎物也是常事,伤得不重,涂了药就在銮驾中休息了。
本朝实行复杂的换防制度,除了朝廷派遣节度使的地方例外,其他地方都是轮换进京驻防的,为的是兵无常将,巩固长安对地方兵力的控制,如今卫燎总领的这一支禁军之中,上过战场的大概有一半。
这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毕竟禁军拱卫京师,容易出头,更容易被皇帝注意,向来是谋求出身的好地方,仕宦子弟常常托关系进来镀金,从这里升迁,因此真正打起仗来靠的还是真正开过刃的这一半。
卫燎熟读兵书,也知道该怎么排兵布阵,自己却并无机会真正实践,游戏中的攻伐都不能做数,更不能当真。他要亲征自然不是一时意气,更不是突发奇想,也就不会一意孤行自作主张,最好是听从劝谏,再从云横那里把杜预换过来,学些排兵布阵的本事,大胜一场班师回朝。
上古时候国之大事唯征与祀,其实当下也差不多。真正能记载在史书里的名声,都是靠人挣来的。卫燎不把自己的身后事当一回事,也并不在乎将来会怎么记他一笔,然而活着的时候,总是要在乎自己的声望的。
蜀中吏治腐败,迟早要治,亲征得胜之后他的威望势必达到最顶点,外敌也消失了,正是整治朝中事务的最好时机。
他的打毕竟不是白挨的,纵使先前只有个安内必先攘外的思路,眼下也填补进去了不少计划,卫沉蕤……等到他回来,也就该被抓住马脚了。傅希如那样推着他逼着他做个好皇帝,他自然能够做到。
他也难以界定自己的心意里是否有一二分的怨念难平。都做了许多年独断专行的皇帝,倘若说卫燎是不敢,他自己也不会同意,只是还是从前那样的感想,什么事情一旦绵延十多年,那也不能马上就分得清其中的感情。
总有一两分的怨憎会,一两分的苦别离。
人生谁不是如此,好的东西这么少,苦涩却能随时随地的掺和进去?
卫燎从未认真的想过就做一个昏君又如何,如今在銮驾里再次想起来,难免叹一回气。他从没有想过,一面是因为先帝教导卓然有效,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傅希如不会肯的。不是他肯火焚摘星楼,傅希如就愿意曲意媚上,醉生梦死,和他至死都抱在一块儿的。
这个人他烧不化,骗不过,磨不出自己想要的形状,反而被他改变得不伦不类,倒也是谁都回不到过去了。
他现在再去摸索傅希如想的是什么,总觉得差这一点至关重要的东西摸不清,又深信对方即便百感交集,也一定是恨着他,自己更无法辩驳所有一切都是无心之失和造化弄人,也就安分下来。终究是没办法张口你心里有没有我闭口你今天就别走了,反而显得深沉老练了许多。
人在情爱里要老成起来,非得真的受过伤不可。卫燎闷闷的想了一回,翻身起来继续在心里过心里清清楚楚的防务,人事,这几个将领历来的声望,考绩。
朝中多年不曾打过大仗,国库虽然不丰,但这一时还是可以的,卫燎走得放心,想起前路也并不怎么担忧。
他虽然没有打过仗,但毕竟是来做样子的,为的是威望,民心,身后好看,孰轻孰重是很明白的,心里虽然事多,但桩桩件件,都能够处置。
再过两日与哥舒瑜会和。
当初有傅希如和许多人求情,他的案子也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虎头蛇尾的了结了。卫燎做惯了出尔反尔的事,能够在朝中仍旧说一不二,靠的可不仅仅是喜怒无常。他消了气,也就并不在乎杀不杀他,当即叫进宫里来好生安抚一番。
都已经不杀他了,倘若他心怀怨望,岂不就是白白放过?
卫燎善于辞令,一席话说下来,没有说一句自己喊打喊杀实在不该,已经叫哥舒瑜悔不当初,跪在殿内哭了一顿,自请革职。卫燎自然不准,还把他派在军中,只是自然而然的换了个防。
其实傅希如说的是对的,终归是有用的人——这不是就用上了?
卫燎也料不到用到这人的时机这么快,哥舒瑜更是意想不到。陪着御驾亲征这回事非比寻常,倘若得胜班师回朝,最大的功劳自然是记在卫燎头上的,都是陛下英明神武上苍保佑,然而对哥舒瑜来说,真正的好事在后头呢。
本朝自从有了藩镇制度,其他将领要出头却没有军功,轮流换防的地方都安靖清宁,禁中有的是走裙带关系的,最多也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像是杜预那样早早荣升的还是早些年先帝那时候打过仗的少年将军。因此眼下这机会就是天上掉的馅饼。
哥舒瑜这几年称得上是几经起落,那件事解决之后他就恨不得在家里供上一个卫燎的牌位早晚上香,原本就打了从此时候忠君报恩的心思,哪里想得到机会来的猝不及防。
当即赶上圣驾之后就求见。
他到的时候正是夜里,按理来说营帐之中就不好觐见了。然而卫燎还没有睡,于是很快就宣了。
面君不得带剑上殿,情急之下奔驰而来的哥舒瑜还穿着铠甲,当即在帐前解了佩剑,近卫撩开帐子放他进去。
帐内地方不小,整备装饰的和紫宸殿差不多,靠右放着一架屏风,画的是桃花春晓,正中靠后放一张大案,摆满了奏折敕书,都是出京以后追上来的,封在木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