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15)
一个是皇帝的肱骨之臣,一个是有诸多暧昧的入幕之宾,一时之间倒也毫无破绽,倒好像熟稔,携手站在阶上含笑说过两句话,又进里面去了。
尚书省又称南省,地处建礼门内,自先帝移居大明宫之后,这儿就与禁中二省有了更大的实地距离,又因属官众多,分割了很大一块地方。
傅希如对南省不算陌生,他虽然之前没做过尚书省的属官,但也多次传递卫燎旨意,或者在此商议诸多事宜,进来的时候是熟门熟路的。
进了堂上,尚书右丞迎出来和他见礼。这人姓白,是蜀中名门的出身,当年闻名天下,中了探花,仕途却不大顺利,磋磨十几年,四十岁过后趁着入京述职的机会,搭上了裴秘的大船,一路平步青云的往上升,终于到了这一步。
要不是傅希如,白禹兴许早就在裴秘的活动和暗示之下占住了这个尚书左丞的位子,而非被傅希如正好压了半头。
傅希如心知自己打乱了裴秘的筹谋,不过也并不觉得心虚,或者警惕。天长日久,裴秘的谨慎不会让他把敌对摆到明面上来的。几人见过礼,傅希如又见过左右司郎中,这二人该是他的亲信,跟他掌管诸司事务,省属钞目,勘稽失,知省内宿直之事。
再往下还有左右司郎中,左右司员外郎共四人,傅希如一一见过。
虽然这几日关于他的小道消息甚嚣尘上,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容颜有损这件事,但真的见到,还是不免有隐晦的眼神交流和奇特的惊异于意外。
傅希如生的好,即使受了伤,其实最多也只影响到他的气质,并没有叫他就此如白玉入尘埃一样,卑怯猥琐起来,反而让那原本温文尔雅,内敛沉定的面容破开,露出内里的锋利和冷漠。
也是因此,他更经常含笑,狭长眼尾暗含辉光,待谁都自然而亲近,把所谓长安子弟自有的高华发挥到极致。
裴秘说过几句话,就有人来寻他,国事繁重,禁内宫中成日忙碌,尚书省众人日出入宫,往往只能擦着黑回家,还要留人宿直,他能过来已经是十分重视傅希如上任这件事了。
于是人群散去,傅希如在堂中坐下,翻看卷宗,理清自己目下要做的事,和心里的模糊想法。
他没有多少意愿去拉拢那两个左右司郎中,与其从裴秘的人手之中挑选,费工夫去收拢人心,不如挑个身家干净清白的,从头开始。兴许卫燎也早有此预料。
想到这里,傅希如摇头叹息一声。他太知道卫燎,只要能达成目的,他根本不在乎用什么手段,自从能用人达成目的之后,他就更不会管臣属会做什么,只管验收成果,褒奖贬斥。这自然是极有用且直白的手段,因为太过明显而说不上高明,但就眼下来说,还不算太坏。
傅希如不知道卫燎要用自己做到什么,只猜测其中之一的目的是制约裴秘,或者还有固执的试探之意,要从他的动作中看出他的目的。
两人眼下这番你进我退,颇有在暗夜中互相喂招的感觉,都不肯说话,全凭熟悉而猜测,竟然也天衣无缝的衔接,甚至还有许多不合时宜的柔情。
自从那一夜过后,傅希如就再没见到卫燎装出的柔顺和温存,他向来如此,固执与坚硬都藏在很深的地方,却极大程度的限制着他做出的事。
卫燎从未向任何人示弱,这是他的一种古怪的脾气,但习惯了之后,傅希如反而对他的节节败退才会感到意外,他一旦承认落败,简直就叫人担忧是否皮囊之中换了个灵魂。
他是宁肯死也不愿意输的。
正因知道这份固执,傅希如才觉得为难。他不知该怎么面对现在的这个卫燎,更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动摇与软弱。恨一个人殊为不易,爱一个人却是人的本能,卫燎靠过来他就搂上去,熟稔的仿佛数年光阴消弭无形,又好像他是无底线的。
卫燎只混沌映衬出他的迷茫,红烛影中他怅然望着青年面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实在不该这样。
他后悔坠落到卫燎的炽热与滚烫之中,然而坠落的那一瞬间满心都是本该如此,契合的越是深而紧,他就越觉得不可控制的不仅是卫燎的反应。
那之后他几乎是怕闻到卫燎身上苦涩的香气,怕被过去摄取心魂。卫燎似乎知道他的忌惮,并未过于急切的寻求回到从前的亲密无间。
他们毕竟都很清楚,没有什么能叫人回到从前,用一模一样的心情度过漫长的未来。
况且,物是人非,这傅希如还是能感触到的。
他翻开的卷宗第一页,就是弋阳王有关的事宜。流放,贬谪,株连,每行之间都浸着浓厚的血,这事到如今还不算完,牵涉进去的人数以万计,其中一部分侥幸无罪赦免,更多的要遭受牵连。
卫燎此举意在收复权力,可先就制造了无数惨案。
这件事是朝中缺人的最大原因,因此与傅希如眼下要做的人才铨选挂上了钩,他就从这里开始看,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卫燎究竟是用何种手段把自己高高放在天穹之上,不让任何人接近的,也终于初现端倪。
他要的是生杀大权执掌于手,抵过无尽孤寒。
傅希如匆匆翻过几页,另一张纸上记录着此次必须补官的空缺之职,又拿来一张纸写上须得着重考核的官员。
卫燎所杀的人太多,一时之间都用候补官或副职暂代,然而这也并非长久之计,有些不大紧要的地方,或者一时之间无人替补的也就不得不从缺,这事总该整理起来。
这些事必然要过裴秘的手,傅希如也不知道自己所思所想能实施几成,倒是用这法子把朝中人事和大事梳理了一遍。
午间宫中供应饭食,到了下午,如无事务处理各处除了宿直官之外的人也就可以出宫回家了。
傅希如写满了那两页纸,没留意时光流逝,是有人轻轻叩门惊醒了他,这才意识到已近正午了。
进来的却不是他预料之中的左右司郎中,或者尚书省属官,是个卫燎身边的黄门侍郎:“陛下有旨……”
傅希如脸上略微变色,是吃惊的表情,然而也尽快起身接旨。
是一道赐御膳,笔墨,宣纸的圣旨,以示恩宠。傅希如这才想起他今日是第一回到尚书省来,按着卫燎的性子,不会忘了这件事,更不会不趁机表明态度。
他接了旨,那面生的黄门侍郎笑眯眯的道:“傅大人辛苦,陛下挂念,送来这些东西,也是体恤的意思,”顿了顿,状若平常的往下说:“大人有几天不入大明宫,陛下的意思是请您今日公事毕后,往太液池蓬莱山觐见。”
傅希如不动声色的挑眉:“天气寒凉,怎么移驾湖上了?”
大明宫中诸多建筑本就围绕太液池布局,中心的蓬莱山更是用了传说中仙山的名字,原是很好的景观,只是这个天气在湖上起居,未免太冷。
他是久奉宫闱的人,自然知道宫里的诸多规矩,饮食都要顺应天时,何况居所?
傅希如敢问,这黄门侍郎却不敢去探查卫燎的心思,当下也只是笑:“咱们哪里知道,兴许是兴之所至,大人忙着,咱们就不打扰了。”
他们这种皇帝近身传旨侍奉的人都一样,笑得亲切又敦厚,从不仗势凌人,更不会失了礼数,就傅希如见过的来看,是不在言语上得罪人的。尤其受皇帝信重,或者暂时有兴趣的,他们更是亲热又自然,毫无趋奉之意,却叫人如沐春风,好似宫中垂恩,就由他们的脸上带出来了。
他辞了这黄门,转身随手翻开放下的卷草纹红漆木盘上放着的笔墨,果然在其中找到一张纸笺,上头落着的是卫燎熟悉的字迹。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卿可俟夜来矣。”
傅希如面无表情捏着这张暧昧的红笺,心里不知怎么,竟蒸腾出一股愠怒。
本朝为尊者讳,并没有到幼名也回避的地步,只是因着卫燎的关系,这首诗还是鲜少被人提及,总是因该有的敬畏而回避。
上一回傅希如想起这句话还是叫卫燎未央的时候,原本也该寄托些旖旎绮思的这两个字,却在这张纸上变了个味道。
这诗有两个解法,一个是后妃侍寝之德,更有甚者,干脆看做男女幽会,一个是赞颂国君勤政。卫燎眼下,干脆就当做情挑之用,给他传书寄情了。
他倒向来是这么轻佻的人。
傅希如也不知道自己生什么气,想了想,干脆把那纸张随手一揉,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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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被办公室性骚扰的傅希如土拨鼠状:啊!!!!
生气了。
第十九章 侍疾
红笺是扔了,傅希如犹嫌不够解气,但也拿身处内宫的卫燎没办法,到了红日西坠,到底还是奉命往大明宫去了。
他倒是很少这样不高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不高兴些什么,冷着脸与同僚道别,又冷着脸进了宫禁。
卫燎显然还记着他那天敷衍塞责不愿意留宿内宫的事,今日这意思就是叫他不必想着回家了,于是还要派小吏往鸿胪寺带信,告诉傅希行内宫传召,不必等了。
到了太液池,自然有人来接他。
池水已经化冻,寒气却还没消散,站在湖边就觉得寒风瑟瑟,只看得见水波澹荡,万物尚未复苏,遥望中间的蓬莱山,青松翠柏尚可一观,只是也说不上有什么好看的。
听闻小潘妃在宫中以彩绢装点枯枝,假充鲜花,倒是弄得很热闹。而卫燎冬日不会驾幸太液池,这里倒是免了。
傅希如不说话,捱过舟上这沉默的一段时间,就靠了岸。又是紫琼亲自来迎他,先是在他脸上看了一看,意外于他的神情,又不得不多解释两句:“陛下病了。”
这傅希如没有料到,宫中的消息一向难以传递,刺探也并非常人可以做到,他几天没有面圣,如果只是小病,确实得不到消息。
“怎么回事?”既然她说了,自然是不怕傅希如问的,于是傅希如也就从善如流的问了。
紫琼叹一口气:“着了凉,又不愿意喝药,拖了几天,今日总算是叫了太医,还要请大人劝谏几句。”
再看傅希如面上的神色,紫琼不免又多说几句:“症候倒是不要紧的,只是小病,大人不必担忧。”
她也摸不准傅希如生的是什么气,但总归和卫燎脱不了关系,兼之卫燎今日心情不错,正要趁着他欣悦的时候哄着喝药,傅希如就来了,神色看起来又不好,不得不费力多描补几句。
卫燎因病而好几日没有视朝,他不吃药,看起来也与平常没有太大差异,只是恹恹的没有精神。紫琼先前是想着该怎么哄他吃药,后又想法子让他开怀,不得已提了一句傅希如。
她一向是很谨慎的,不到必然的时候不去揣测卫燎的心事,即使偶尔听得只言片语真心话,也只当做自己没有听到。卫燎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深,就更不愿意为人所知了。
只是那一夜宫殿的窗户没有闭紧,她夜里进去检视的时候,正看见卫燎披着一件单衣坐在窗子下面,望着外头的明月。
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紫琼站在当地有好一会都没有说话,只望着他的脸,情不自禁的想不知道他是想起了什么。
卫燎睡得不好,因此宫中许多规矩都废弛了,她最终若无其事的转身查看灯芯,拿着银剪子的手却颤了一下,终于想起这场景缘何令她觉得熟悉而不安。
琅琊王曾多少次望着月亮等待一个人?她当然也是见惯了。
自傅希如回来以后,卫燎再没召见过任何一个内宠,这自然证明不了什么,毕竟他的欢心确实转移的随心所欲,宫中并没有哪个女人妄想能永远留住他的目光,他总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倦怠的,且突然谁也不见这样的事也发生过不止一回。
紫琼剪过灯花,收拾起心惊肉跳,想若无其事转过身来说句话,就听到卫燎在唱一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