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玲珑录(71)
“不过我说的倒不是这个。”花邀酒突然笑了,他又悠哉悠哉地蹲下,“您指望他光耀门楣,名扬天下,你又知道裴无念是怎么想的,处心积虑除掉他面前所有挡路的,唯独没有想到,他根本不想娶什么陆林林,一个优柔寡断又多情的人,注定成不了什么大事,你连他究竟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自作主张,还以为他会感激,真是可笑。”
慧窗睁大了眼,“你不要信口雌黄!”
全江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他的儿子也会是武当下一任掌门,是天底下所有人都艳羡的对象,他此生终于没有负了云融。
“他为了一个宋雪桥连命都可以不要!”花邀酒忍无可忍又踢了他一脚,“你却杀了宋雪桥的胞姐,你究竟把你的儿子置于何地,你清楚吗?”
“住口!你不要在这里污他名誉!!他怎么可能……喜欢男人。”慧窗倒在地上,突然如同被踩住尾巴的疯狗一般扭动起来,口中喃喃,“宋雪桥……宋雪桥……”
后窗之中跳进来一人,明红的喜袍之下抱着另一个沉睡的白衣人,裴无念跃进屋中,看着地上的七倒八歪的慧窗和他面前的花邀酒,皱眉道,“我不是让你不要对他动手吗?”
“我只答应你留他一条老命,没说过不折磨他。” 花邀酒冷哼一声,将月石坠收入怀中,在太师椅上坐下,意料之中般看向宋雪桥,嗤道,“他果然有办法,连江湖塔都关不住,也好,在这里看着,不容易出乱子。”
裴无念不语,只是将人放到塌上,转身走向慧窗。
慧窗却死死盯住塌上昏迷的人,目光空洞呆滞,裴无念将他扶起,看到他胸口大片的血色,皱了皱眉,却没有责怪花邀酒,他一指按向胸口膻中穴将薄刃逼出,却听慧窗破口大骂道,“混账!!”
他胸口血流如注,连人带凳再次“轰隆”一声倒地,他枯树般的脸上满是愤恨,扭动着往塌边爬去,“早知当日……早知当日……我不该心软,早知当日……我就该让他死在逍遥谷!”
裴无念怔住,“你说什么?”
“要是……当时下药再狠一些。”慧窗死死盯住床榻,声音嘶哑,“你不能……我为了你杀了那么多人,你的母亲拼死保住你,你不能……”
花邀酒哼道,“你还下了药?”
裴无念抓住他,面露疑色,“你说什么下药?”
慧窗闭上眼,多年前,他得知武当亲传三位弟子一起住在逍遥谷之时便有所猜测,张仲逑择三人栽培,等传位时究竟是谁接掌并不好说,他的儿子论天资才学绝不比旁人差,唯独出身远远敌不过另外二人。
司空月瑶身为一个女子尚不足为惧,可另一人却是张仲逑世交玲珑山庄的少爷,他在山上旁敲侧击半日,却也只得来一句,“稚子尚幼,为时过早。”
于是那日他特地绕至拢烟阁后山,见到了那个劲装白衣的少年,他正在站在枫树下练着一套掌法,眉眼清逸俊美,动作利落悠然,掌风袭过之处红叶乱飞,根骨品貌的确皆是上上之选,丝毫不逊于裴无念。
彼时他只有一个想法,这样一个少年绝不能留在武当,尤其是宋焰亭已宣布继位玲珑山庄庄主,意味着这个孩子可以不用回江南接掌家业。
他正思索着,却听前屋中司空月瑶之声穿云破月,“人呢!”,少年似乎是被吼得一怔,突然脚下运力拔腿便跑跃上了一株老枫树把自己藏匿其中,等屋中平静,他才小心翼翼探头而出,百无聊赖地晃腿吃果打水漂。
虽是个好苗子,却胆小如鼠,加之玩心过重了些。
他正待离去,那少年却看见了他,高高兴兴地打招呼道,“大师,你怎么在这里?”
他苦笑,却也瞬间心生一计,将手中的包裹丢入红叶池,笑眯眯转过身,“阿弥陀佛,贫僧丢了样东西。”
少年毫不怀疑,对他呲牙一笑,即刻自告奋勇帮他入水去取,初雪将化薄冰裂开时的池水最为阴冷,果然并不需他出手,少年便兀自下了水冻成了冰块上来,而他将那坨冰快抱起,轻而易举便往昏过去的少年口中塞进了几粒药丸。
拢烟阁总共不过三人,又正值躁动的盛年,司空月瑶颇为美貌,若是宋雪桥一时无法自控对她做出些什么……也不足为奇,等到那时,不仅司空月瑶名声扫地永无继位可能,宋雪桥也会被逐出武当。
他的计划一石二鸟天衣无缝,正自得之时,怀中的少年却不适地皱了皱眉头,沾着冰凌的眼睫颤抖了两下,那是一张与裴无念一般年轻漂亮的面孔,前途光明磊落。
他微微一怔,终究是有些心软了下来,将那些未曾服下的药丸扣出,叹了一口气随后将人往拢烟阁送去。
“我怎么……怎么……怎么会让他活到今日!”慧窗拼命往塌边挪去,胸口血色在地面上画出一道灼眼的红痕,他却浑然不觉,眼中是满是要将人置之死地绝望,他嘶吼道,“我怎么会让他把你祸害成这副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小可爱留言澄清一下,boss不是师兄,师兄是最白的小白兔,他只是知道的太多了很难一碗水端平。(当然也不是慧窗......
第84章 第 84 章
宋雪桥平躺在塌上,脸上是这几日来难得的平静乖顺,他呼吸匀长,听不到屋中之人绝望的怒吼和质问。
裴无念面色铁青,他死死抓住地上哀嚎的慧窗,冷声道,“你为什么要擅自做出这些决定?你为什么要害他们?”
慧窗仍在往塌边爬去,他愕然转头,枯朽的眼睁大,似乎是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他动了两下干枯的嘴唇,“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我一生愧于你母亲,当年贺家逼死她,我赶到之时无一人敢同我说实话,他们还骗我她是因幼子暴亡心脉郁结而死!我不顾阻拦破开她的坟墓,结果呢?里面却什么也没有,那是一只空棺!……我在后山找了整整七天,我找到她的尸体时,她只被豺狼啃咬地剩下几根残骨碎肉,我恨不得陪云融一起死!可我想到你……”
裴无念手上力道渐松,他说不出话,他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看着慧窗。
“我抱着云融找到赵阿婆,她却缄口不言,等我灭了贺家满门,她才说你被丢在菜市口……”慧窗面皮抽搐两下,似乎是想起过去,“那日之后我寻了你整整两年却杳无音讯!当张仲逑提及裴来在菜市口捡到一个孩子时,你知不知道我多高兴,就算当时你只有三岁,可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云融的孩子……世上从没有长得这样像的母子,你的眼睛......你的鼻子......我恨不得当时就把你带走,可我是个和尚……一个和尚,名不正言不顺,我真的没有办法,把你留在武当,也许才是最好的出路。”
“我后来每一日活着,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功成名就,为了你登顶武林,为了你不像你母亲那样备受欺凌,我杀了贺府全家,杀了阮十二,杀了那两个孩子,甚至对陆衡下了手……却独独略过了这个孽障!”慧窗血红着眼,“我可以死,可以为我犯下的业赎罪,可你今日若是自揭身世还和宋雪桥搅在一处,你将来又如何在武林立足?如何对得起拼死保你的云融?又如何让我去面对你九泉之下的母亲!?”
说到最后,他已然声嘶力竭,胸前的血方才虽已止住,因他嘶吼又破裂而出,将地面染出大片的鲜红。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裴无念将他从地上扶起,将他的一袭僧袍掸去灰尘,“你也不要妄想再对宋雪桥做些什么,今日之后,你会好好在少室山安度晚年,燕山墨冰针,秘籍,死的那些人,都和你没有干系了。”
花邀酒别过头,嗤了一声。
“你……”慧窗突然被点住穴道,他张大了嘴巴,鱼竭枯水般吸了两口气,倒了下去。
花邀酒看了看屋里昏厥的一老一小,踱至床边,伸手拂了拂宋雪桥的额头,皱眉道,“你没对他怎样吧?”
“只是普通的迷药而已。”裴无念将慧窗从地上扶起扶正,他又撕开慧窗的里衣,将一小罐药洒在那道不大却深的伤口上,待一切处理完,他才缓缓走至床边,垂眼去看躺着的宋雪桥,沉声道,“花谷主,今夜有劳了。”
“我不过是要一个说法,因你而起,因你而终,一命抵一命倒也划算。”花邀酒冷冷地看向倒在一侧的慧窗,眼中满是恨意,他咬牙切齿道,“否则我定然要要扒了他的皮。”
裴无念皱眉道,“我知道他罪无可恕,可我不能让你下手。”
“我一向言而有信,只是希望今夜之后你不会后悔。”花邀酒看向宋雪桥,“他若是知道……”
“他不会知道。”裴无念寻到那人宽大袖袍下的手紧紧握住,他看着那张安静的睡脸,垂下了眼,“从前他不信,可今晚,由不得他不信。”
花邀酒冷哼了一声,跃上窗沿,“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一切还来得及。”
屋内自然不会有人再回答他,裴无念找到他时就已经做出的决定,自然不会有变,印水山庄需要一些交代,江湖中人需要一个结果,然而这个结果由谁来给都不甚可信,除了隐谷,行踪诡秘又身为燕山道人之徒的隐谷谷主若是出来指证,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红梅新雪,花邀酒掏出那颗月石坠,暮光下是最柔和的颜色,凌厉的目光陡然软了下来,他摩挲着月石叹道,“你要是还在,是劝他,还是要他抵命?”
月石轻晃两下,并不会回答他。
裴无念呆坐在床侧,他此前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对宋雪桥下药,房内熏着淡淡的木槿香,烛火一明一暗,炉中的银炭早已烧得剩下了碎渣,有些微微的凉意肆虐。
这张脸他已经看了很多年外加今日的一个时辰,却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宋雪桥悄无声息地躺着,银冠束起了平日里总是落在颊侧的长发,青年轮廓尽显,已然不是少年时的模样,却分外柔和清秀。
他伸手抚过微微闭着的眉眼长睫,指尖滑上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了淡色的唇上。
屋外传来两声若有似无的锣鼓声,裴无念看了许久才恍然回神,起身将那袭绛色喜袍整理服帖,转而向前厅走去。
绛雪阁之人正喝着酒高谈阔论,无非是今夜新娘多么貌美,而裴无念即将接掌武当云云,陆展沐被灌下几杯酒,面上醉意正浓,也无心去想他那位好兄弟身在何处,隐约见着屏风之后走出一个红衣人来。
裴无念朝他一笑,随手拿起一只满好的酒杯,“多谢展沐兄园将林林许配给我,我定不负所托。”
这已是今日不知第几杯,陆展沐到也不推辞,举起便喝,满堂皆是喝彩之声,裴来醉醺醺趴在桌上抬起一根手指嘀嘀咕咕,“少喝,少喝,你小子别吓到新娘子!”
“爹。”裴无念附耳上去,眼中神色不明,“有封信在您床下,里头有足够的银票够你慢慢喝,以后不要为了几两酒钱总下河捉鱼,天寒水冷,你的身子受不住。”
裴来乐呵呵拍拍他的肩膀,“我不过是在娶儿媳妇,你怎么给我说的像嫁女儿一般。”
裴无念却只是笑笑,兀自又喝下一杯,走向一边。
张仲逑已位于座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在屋中敬酒,面上掩不住的喜气,连平日里那身朴素的道袍也换成了金色,他正待招手唤裴无念过来嘱咐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