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玲珑录(57)
东方迪迪一曲奏毕,似乎有片刻的失神,倏忽她长叹了一口气,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柔声提醒道,“妈妈,您还记得顾聘此人生□□热闹,那日花朝寿宴,不论是妻妾儿女都一并到场祝寿,说不定……宋公子问的那位顾小姐也在其中。”
闻言,三人皆是眼前一亮,紫云夫人更是一拍桌子道,“瞧我这老糊涂了,那日顾家子女都是一一上前祝过寿的,宋公子可记得那姑娘的长相?不妨画下来让我瞧瞧。”
花朝寿宴,那位备受厌弃的顾母却不一定有资格到场,她的女儿更不必提,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花朝节在二月,彼时郢阳武林大会并未发生惨案,一切都还风平浪静,若是顾望亭出现在那时的寿宴上,便足够证明她的身世绝无问题。
书房内有上好的文房四宝,宋雪桥自小于丹青一道并不通,除了会画乌龟便是会画王八,便自觉去给裴无念铺纸研墨,他极力回忆起那日喜房之中顾望亭身着喜服倒在血泊中惨白的脸。
“杏眼,眼尾上扬,上唇薄下唇厚,鼻梁有峰,眼睛要在上去一点……”宋雪桥将顾望亭所长一一述出。
裴无念则端坐着身板,笔下不停,颜家旧墨淡淡的香气在屋中散开,一笔一划都勾勒得极其仔细认真。
半炷香后,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人图跃然纸上,粉面含羞,朱唇微张,一双上扬的凤眼极尽媚态,头顶十二金鸟衔珠的凤冠,的确是顾望亭那张绝色的容颜,天底下美的女人有很多,能这般勾人的却很少。
宋雪桥将其吹干抖了抖,瞧了两眼又尚觉不满意,对裴无念道,“眼角这里是不是还要往里……”
裴无念顺从的接过刚想动笔。
紫云夫人探头来看,头却摇成了拨浪鼓,“我从未见过这位姑娘,此等国色天香,定然叫人一眼难忘,顾聘那么多子女中,也就五小姐长得还算漂亮,可比起这画上的人,那就是野草比牡丹,雀鸟比凤凰。”
东方迪迪手下琵琶一停,“那这位顾小姐果然与顾聘无关?”
宋雪桥看着那张画像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有些人家寿宴这种大事,以顾望亭和她母亲的身份地位的确不能出席。”
美人对美人总怀有极大的好奇心,东方迪迪素来顶着紫琅第一美人的名头,听闻画上人倾国倾城,免不得要瞧上一瞧,然后在心里比上一比。
谁知东方迪迪只看了一眼,便低低的“呀”了一声。
随后她颇为奇怪道,“这个人我认得,她怎么会叫顾望亭?”
宋雪桥皱眉道,“你认得她?”
“她的确姓顾,但不叫顾望亭,更不是顾聘的女儿。”东方迪迪肯定道,她转向紫云夫人,“妈妈可还记得两年前我受贾大人之邀去过登封?”
紫云夫人道,“那个被卷入贪墨后抄家的贾知府?”
“顾芸自小便在贾大人府中做歌姬,贾知府被抄家之后,她因长相极好,又极会讨男子欢心,被高价变卖给了登封一户人家做妾,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东方迪迪盯着画像,摇摇头,“她怎么会是滁州人士,还是那个大商顾聘的女儿?”
裴无念却在一边淡淡道,“少室山就在登封。”
还是少室山......宋雪桥看向那张画像,缓缓闭上了眼睛。
徐伯用软轿将东方迪迪借入庄内的消息很快传遍,家仆们都知道这位传闻中的东方美人将宋二庄主迷得神魂颠倒,不禁都赶来瞻仰一番,可宋雪桥却小气的紧,在湖上书斋金屋藏娇半日有余才将东方迪迪放了出来,众人又不敢上前,只能在廊桥口看到一对风雅的身影。
廊桥入夜风渐盛,宋雪桥将东方迪迪胸口的狐绒斗篷系好,附耳道,“今日之事有劳迪迪了,银子我会让老徐备好送至天香楼。”
廊桥口,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宋二庄主这架势分明是要白日宣淫。
有丫鬟害羞却羡慕道,“二庄主原来都是这样待东方姑娘的,要是能……”
一旁有人打断,“你可别做白日梦了,人家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少爷为她连金屋藏娇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么会看上你。”
丫鬟气的直跺脚,恨恨地看向廊桥上身影交叠的二人,只是他们见不到宽大狐绒披风下的后的场景——东方迪迪柔声道,“还请宋公子放心,这是迪迪所长,还望能帮上三分。”
紫云夫人笑道,“此番琵琶曲,老身便不收茶水银两了,我们虽身在紫琅,却也对两大山庄之事有所耳闻,心下同情且忧虑,又怎可再收银两。”
宋雪桥却垂下眼,“是我对不住你们,天香楼本不该被卷进来。”
东方迪迪笑笑,却望向他身后,裴无念站在暖黄的灯笼下,也正看向这边,眼神却是凝在宋雪桥身上的,从她走进玲珑山庄起就不曾挪开过。
她与顾芸其实是一样的女人,她能看透宋雪桥,自然也能看懂裴无念——那是和当年的她一摸一样的眼神。
那是四年前,十六岁的宋雪桥第一次走进天香楼时,她在暖香帘中偷偷看他的眼神。
后来种种,虽说逢场作戏,其中夹杂了几分真心便只有自己知晓。
起初她深感惊异,传闻中要娶陆二小姐为妻的武当大弟子居然对宋雪桥存了这样的心思,可当她瞧见那双在桌下握紧的手,却突然恍然于心。
原来宋雪桥若是喜欢一个人,会是这样的反应。
东方迪迪双颊被夜风吹红,她在湖风中浅浅躬身一拜,面上笑容如三月盛放的芙蓉,“奴家到此,便告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迪迪:闪瞎老娘的狗眼(。
第68章 第 68 章
待东方迪迪离去,宋雪桥才揉揉眉心对廊桥口众人挥了挥手,徐伯心领神会小跑过去,还不忘回头对着人群轰道,“去去去,都忙去,瞎看什么呢?”
人群嘟嘟囔囔不满的离开,徐伯才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让厨房把晚饭送到湖上书斋来吧,我饿了,又不想动。”宋雪桥道,又拍拍徐伯的肩膀,“你也一路奔波辛苦了,早些歇息。”
说罢,便转身回了书房。
宋定涯还在世时,玲珑山庄用晚膳时总是人声鼎沸,宋雪桥更是喜欢往人堆里扎,这边揪一揪丫鬟的辫子,那边扯一扯仆役的布兜,惹得宋定涯拍桌怒吼,“你给我安生吃饭。”
宋夫人与宋焰亭则会满屋子跑着追他,捉到了,宋雪桥便咯咯直笑,赖在宋焰亭身上不愿起来,捉不到,他便抓了鸡腿轻功跃上房顶,躲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
等宋夫人和宋焰亭哭着把宋定涯吵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他才优哉游哉的出现,一龇牙,“爹,你找我?”
把宋老庄主气的直翻白眼。
徐伯在冷风中吸了吸鼻子,十分惆怅的想着宋雪桥小时候的模样,那个他当亲儿子从小惯到大的小少爷如今变化良多,不复往日了,半晌他又摇摇头,至少对下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如今宋焰亭失踪,他定不能让少爷再出岔子。
那张画像留在屋内,裴无念正喝茶,宋雪桥举起来瞧瞧,啧啧赞不绝口道,“你什么时候能画的这么好啦?要是不打打杀杀,就在紫琅郡开个画馆做画师也挺好,我都帮你想好了,美人图十文一张,山水图五十文一张,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裴无念笑道,“可若是无人问津呢?”
“那也不用担心,少爷养的起你。”宋雪桥在桌旁坐定,将画卷起,却突然止住了手,淡淡道,“要是我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要是能躲过这次人祸的话,他宁可同裴无念一道摆摊卖画,平平淡淡,远离这些是非。
裴无念却道,“你不是已经心里有底了吗?”
宋雪桥讶然,“你怎么又知道了?”
裴无念道,“你在想的什么,都写在脸上。”
宋雪桥摸了摸自己的脸,悻悻然,“是啊,我大体知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是这其中关键,最后的一环,我却不知道。”
裴无念自觉地给他倒了一杯茶。
宋雪桥也自觉地喝下去,润润嗓子道,“其实我猜的没错,顾望亭的出现绝非巧合,展沐心性单纯,一个这样的女人将他玩于股掌之间简直轻而易举,她算准了陆衡的死期,在这个时候,带着展沐回到印水大婚冲喜,合情合理,然后便可以杀掉展沐。”
裴无念道,“但她有可能是遭人胁迫,因为她也身中暗器。”
宋雪桥点头,“彼时我去往印水山庄得知陆衡疟疾,于是乔装去看,陆老爷子面色发黑,的确是弥留的模样,但他的身量却很健壮,一个得疟疾的人,是不会这样的,那日……我还在他的房间里见到了花邀酒。”
裴无念了然,接道,“隐谷虽然日渐壮大,可在郢阳武林大会之前隐谷谷主却鲜少亲自露面,且后来的每一件事都有他在其中参与。”
宋雪桥抓过还沾着墨毛笔,在纸上郑重写下几行字。
其一,郢阳武林大会,阮十二娘身中燕山墨冰针,段无奕琼茉儿寂光寺拜谒之后遭杀害,花邀酒相邀摘星阁。
其二,洛阳普方寺贪欢楼,莫云简与丁墨白旧日交好,楼内藏有燕山墨冰针及丁墨白生前各式暗器,后烧毁,花邀酒现身救出朱采瑕。
其三,别离山庄花邀酒一叙,彻静大师身死,寂光寺一行人遭到毒杀。
其四,印水山庄,陆衡杀死阮十二随从,遣散众门生实则因为身中燕山墨冰针,顾芸遭人胁迫放弃刺杀自尽,花邀酒命易风谣上武当暗杀陆林林。
其五,司空月瑶及宋焰亭遭劫,下落不明,隐谷消失。
宋雪桥写完吹了吹,将纸递过,“师兄,你看出什么了吗?”
裴无念将他所列一一扫过,轻声道,“别的看不出,但有一点应该是真的。”
宋雪桥撑着下巴,“说说看。”
裴无念知道他一定早就看出,但还是顺从道,“花邀酒一定出了事,隐谷一时风头无俩,却甘心在这个时候沉寂,也是遭到了什么威胁,尤其是花邀酒身为谷主参与其中,说不定他知道的要比我们多得多。”
“对,还有一点。”宋雪桥将纸架在烛台上,镂花窗外有细细的湖风飘进来,不过一瞬,轻摇的烛火就将纸燃尽。
“陆衡一定派阮十二去做什么事,然而阮十二遭到了灭口,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燕山墨冰针,而无奕与琼茉儿很有可能在寂光寺瞧见了凶手,彼时他们还未想太多,所以继续上台比赛,可凶手缜密,已在他们身上下了毒,先一步灭口。”
听闻无奕与灭口四个字,裴无念眼中有凶光闪过。
宋雪桥继续道,“就在这时,陆老庄主发现自己也中了招,所以他慌了,惊慌之余只能审问跟着阮十二走的那几个门生,但结果一定是不知道,按照陆衡的脾气,严刑拷打几个小卒子闹出人命也不是什么难事。”
“加之陆衡向来趋炎附势,门中更是有殷恕这等惹不起的人家,所以他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有人针对印水山庄的情况下遣散那些有身份的门生,是为了让他们避祸。”
裴无念冷冷道,“那阮十二娘去做了什么就是其中关键。”
宋雪桥摇摇头,“既然是陆衡吩咐,十有八九是秘密进行,不会让人抓住小尾巴,不过幕后黑手就在少室山,应当没错。”
而花邀酒到底是知道了什么?
宋雪桥盯着跳跃的火花,除了顾望亭死的那个晚上他怀疑过花邀酒,可是此前与此后的种种,他都置身事外,现在还一声不吭的消失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又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