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发怒,不是这样的动静。戴泱从善如流地跪下,不轻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臣关心则乱,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请陛下恕罪。”
“依照奏报上所说,的确如此,要想知道详情,只能等两位百户回来再问了。”尚柳来温声说,“北镇抚司的常百户是江大人的随行百户,此次两人是一道上山,他了解更多。”
皇帝面色不虞,简略地与臣工议完事,就说:“都下去吧。”
众人行礼欲退下,唯独站在最前方、胸前戴仙鹤补子的老臣没有退,出列道:“陛下容禀,臣有一事上奏。”
皇帝对宋颐态度尊敬,说:“阁老请讲。”
宋颐从袖袋中拿出一本账册,沉声道:“臣要奏阁臣兼工部侍郎李埔伙同青州知州尤为私吞去年朝廷下拨青州的修缮银,私分泺城、陵县赋税至少一百二十万两。”
尚柳来走下阶梯接过账本,呈到御前。
乾和宫一片冷凝,许久,响起皇帝沉稳如常的声音:“至少一百二十万两。”
“因数额巨大,臣人手不足,暂且还未查全,今上奏御前,恳请陛下彻查此案。”宋颐跪地稽首。
皇帝让御前牌子把宋阁老搀起来,又把账本翻了翻,“无耻硕鼠。”他安静片刻,猛地打飞了御案上的笔架,“由宋阁老、何百载主审,传刑部、锦衣卫、都察院立刻彻查此事!”
皇帝撑着御案,扫过跪在殿内的两排臣工,目光落在戴泱头上,说:“北镇抚司如今无人坐镇,戴泱暂且着手,把这案子办了。”
戴泱磕头,“臣领旨。”
皇帝不欲再多说,坐了回去,臣工们陆续轻步退下,薛萦端了茶给他。皇帝抿了两口,说:“朕让他们查账,查出来的比朕预想的还要精彩。”
先帝爷年轻时在战场上受过伤,一直未好,驾崩前的两年内一身伤痛,渐渐的也就无心国事了,留下了的蛀虫也逐渐肥硕起来。尚柳来替皇帝打扇,说:“尤为府中的暗账已经在檀监事手中了,等拿回来合账,便能清算。”
“此事不要声张,给驰兰他们招惹危险。”皇帝把茶喝完,搁了杯子。
尚柳来这时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说:“这一封是檀监事亲自写给陛下的。”
皇帝接过信纸,将半面小楷看完了,没有说话。尚柳来见他面色松快了些,便说:“檀监事很快就能抵京了?”
“嗯,再过几日便要启程回京了。”皇帝弹了弹信纸,宽慰道,“驰兰信中还说鹤宵此次随行,先是告知他骆大勇的行踪所在,替他省时省力,还在搜账时给别桢出了力,不仅乖觉,还很懂事。”
尚柳来说:“世子如此,陛下以后也能放心了。”
皇帝将信给尚柳来,说:“家里兄弟不多,八弟实在不中用,鹤宵与渡洲若是能替朕出力,朕也能松快些。”
说起“兄弟”,尚柳来倒是想起个人来,冷宫里还住着一个呢,按顺序该是陛下的九弟,此前小爷吩咐盯着此人。他没有说,仔细将信收好。
“说起渡洲,”皇帝看了眼尚柳来,“朕听说前几日,戴泱给渡洲脸子瞧了?”
戴泱虽说就那副脾性,但尚柳来也纳闷他怎么就瞧傅山游不顺眼了,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斟酌着,尚柳来说:“奴婢瞧戴公公那会儿子心情不爽落,以致礼数不周全。”
戴泱为什么不爽落,皇帝心里清楚,无非是看不惯落絮,闻言嗤道:“一天天的瞎闹腾,让他滚出去办案,没事别进宫晃悠,朕烦他。”
“奴婢遵旨,一定好好跟戴公公说。”尚柳来应声。
*
“我这个六哥啊。”檀韫把飞书收起来,笑着摇了摇头。
他一提起戴泱,脸上就有笑,傅濯枝靠在榻上,指腹摩挲过琴弦,发出嗡音,说:“你与戴泱表面上关系成谜,似友似敌,却在我面前这般真心流露,不好。”
“有人相识多年仍只见貌不见心,有人甫一聚首便能探心投机,我与鹤宵更像是后者。”檀韫提笔写字,头也不抬地说,“你我共行一程,我已知你十之八九了。”
傅濯枝按着琴弦,静了一会儿才松开,不轻不重地拨了一下,笑道:“原来我这么好看透啊。”
“是你太敞怀,我哪怕是个瞎子,也该窥见半点了。”檀韫说。
他回完信,叫舱外的是观拿走,自己就站在房门前眺望黑幕下的水面,屋内传来琴音,不是什么曲子,但正应了这水面,宽广无垠而沉,深不见底而静,仿佛蛰伏吞天巨兽。
世子的琴音中有景,有情,便说明眼中有,心中也有,只是一直克制罢了。或许是因为他怜惜先秦王妃的遭遇,又痛恨她对自己的牵连,因此悔恨交织,刻薄地给自己判了死刑,觉得他这样的“孽种”不该存活于世,更不该过得愉悦痛快。
秦王和先秦王妃就好比水底的巨兽,傅濯枝表面无波无澜,心底却时刻被吞噬,水面上的波浪涟漪只是他呼痛的证据。
“啪。”檀韫已经走到船边,随手解了腰间的玉佩扔下去。
“这是做什么?”
琴音停止,傅濯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没什么,”檀韫转身看他,温声说,“试试深浅。”
傅濯枝失笑,说:“怕翻船吗?”
檀韫没有反驳,而是问:“鹤宵会凫水吗?”
“会。”
“那就好。”檀韫说,“如此一来,就算翻船,你我也可你托我、我托你的爬上岸。”
傅濯枝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暂且品不出来,索性直接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檀韫耍赖。
傅濯枝微微眯眼,猛地上前一步,将檀韫吓退一步,抵在船沿上。檀韫投降了,说:“好吧,我说今晚月亮很美。”
傅濯枝看了眼那一轮皎月,说:“一般。”
“夜月照影,水上生情。”檀韫眨眼。
美的不是月亮,是月亮下的人。
傅濯枝怔愣片刻,不禁偏头捂了下脸,闷声说:“檀驰兰。”
哪怕他知道这只是檀驰兰再寻常不过的一句夸赞。
“小时候,老祖宗教我写字,常写的就是有关月亮的诗词,因为他白日无暇,只有下值后才能教我。那时候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周围安静得不像话。”檀韫伸手搭在船沿上,倾身趴上去,“你知道老祖宗为何会收我吗?”
“知道。”傅濯枝说,“因为那次老祖宗微服出京,被摸了钱袋子,你替他讨了回来,为此被偷儿踹折了一只腿。”
“我一眼就瞧出来这老爷爷身份不一般,他穿着寻常的布料,气度不出挑,不出挑得恰好,就像他的眼睛,不够清明,但沉静如渊。因此我豁出去了,我想讨好他,希望他拿几两银子到我家,把我买走做个仆人。”
檀韫撑着下巴,语气陷入回忆,轻渺如烟。
“老爷爷看透了我的伎俩,对我笑了,他接过脏兮兮的钱袋子,告诉我他是个宦官。我问他,当宦官好吗?他说若生来好命,没人愿意做宦官。我说赶巧了,我生来没好命,愿意做个宦官。他笑了笑,说可以买走我,把我送进高官家中做个小厮书童,以后长大了可以自奔前程,我却摇头。他当时看我的表情有些惊讶,说,孩子话,我那会儿是个孩子,就说孩子话,我跟他进宫了,受阉刑之后,我没有哭,他静静地看了我许久,伸手摸我的头,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檀韫看向傅濯枝。
“鹤宵,你知道我和执着于进宫吗?”
傅濯枝看着他温和沉静的眼睛,说:“因为那里是天下最高的地方。”
“是,同样都是搏前程,我为何要等到十几年后,我现在就要搏,哪怕付出无法追悔的代价。我不想做小厮书童,我要去追高的地方。”檀韫偏头看向水面,“那时的我走在宫道上,觉得两侧的宫墙好高好高,望都望不出去,许多人都想出去,觉得宫规森严,觉得那是座天天都要把人往里头埋的坟墓。我不想出去。我从宫道往前走,踏过一道道小宫门,走到乾和宫门前,站在丹陛上回首,满座帝宫皆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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