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当是无事。
别逢青冷笑一声,他原本因能为阿柳分忧而喜悦,自以为只他知晓阿柳谋划,未曾想离开营帐前,阿柳嘱咐他告诉闻行道这四个字,只道一说对方便知。眼下,见闻行道果真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自然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抬脚朝外走去,边走边唤人去寻百年人参之类,急得众将士更为方军师忧心。
闻行道踏入帐中。
方柳躺在榻上,伤处用白布包扎,胸前晕染大片血迹,唇无血色气息微弱,往日昳丽的面容苍白,仿若破碎的瓷器。
习武之人,便是中箭,亦不该如此憔悴。
方柳缓缓睁开双眸:“适才便听见闻将军帐外踱步的声音了。常言道,慈不掌兵,今日将军做得很好,镇静追击敌军,不曾因外事外物心软而乱了心神。”
闻行道不言。
乱不乱心神,唯有自己知晓。
他启唇,说的则是另一番话:“别逢青用了药?”
“怪方某太康健。”方柳弯眸,心情似是愉悦,尚有兴致与人玩笑道,“中箭流血半晌,把脉时仍是脉象平稳,无伤大雅,只好服用别神医的药以佯装虚弱,否则呼延勇生疑不入套,这出大戏可演不下去了。”
闻行道静了又静,才问:“伤处可痛。”
方柳转而瞧他一眼,似笑非笑:“闻将军与别神医应是能聊两句,竟都来问方某一介武夫这些问题,习武之人又何时少的了刀剑无眼?若说有何疏漏,当是北邦的弓箭手略逊于方某预料,当时方某该迎着致命处才是,未免如今还要用药。”
他云淡风轻,推着棋盘上的所有人向前走,其中亦包括他自己。
闻行道握拳:“你可曾想过,若出了差错又当如何?”
“事有可为,杀身不顾。”
言语间,方柳脸色苍白虚弱,眼底却似有熠熠星辉。
“闻行道,那日我与你同行,离开萧然山庄从摇风县北上,经雁山镇、尚京城及至如今的新雍门关,自江湖武林至庙堂朝野,一路上筹谋算计许多,却未想过一定要活着回去。”
第103章 生死
闻言,闻行道凝视方柳,久久不语。
方柳缓缓坐起身。
闻行道阔步向前,欲伸手扶他。
方柳神色淡淡,摆手相拒:“多谢,不必。”
闻行道于塌前驻足。
二人之间,方柳坐靠着床榻,矮了站立之人一截。可他即便是仰着头,服药后的面容显出了虚弱的疲态,眼神亦是清朗,自有风骨。
天下第一剑客,似乎惯来应当是银鞍白马,飒沓如流星。
受伤也不外如是。
何况预料之中。
上回闻行道因其受伤而心忧,亦是其刻意为之,只那一次点到为止,受伤实则为假。然这一回,他却轻描淡写道,彼时自摇风县北上,便未曾想过一定要活着回去。
侠之大者,以身殉道。
不知为何,闻行道竟不觉意外。
两人相识至今,他已渐渐分辨不清,是方柳于他而言从来似苍松翠柏、含霜履雪,还是他因方柳之高而一往情深。
大概二者就有。
等闻行道醒过神来,方柳便是他心尖唯一的鹤,人世间的一缕清风。江湖庙堂风云变幻,愈风谲云诡,愈显其风骨。
于是,他只叙述般说道:“别逢青医你不成之事,不稍片刻便能传遍整个军营,此事已骗过军中奸细。呼延勇自视甚高,如今以为成功折了大周军的臂膀,又多年未在大周军手下吃过败仗,想必疏忽轻敌,不日该有所行动。
你我皆知,大周并非果真羸弱,军中亦有忠肝义胆之臣,九死未悔之士,只是少了明君、忠臣与良将。”
闻行道少有如此多话的时候。
然他并未停顿,垂眸眼神沉静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大周皆占了,沙场之上虽刀剑无眼,以方庄主的武功,何来性命之忧。”
方柳不答,反夸赞了一句:“慈不掌兵,善不行商,闻将军今日做得很好。”
指的便是他中箭,闻行道并未回头,率兵追敌一事。
闻行道便又说:“何来性命之忧。”
难得固执。
“雍门关这一战意义深远,四公主大权在握不足一年,身处高位处处凶险。临行前,小顾大人曾转述今上一句话,道——‘君王死社稷,方爱卿尽管去做’。
立了死志之人,又何止区区一个方某。”
说罢,方柳敛眸,笑谈之间,自有风雨任平生的气魄。
“若我死在寻道的路上,千万不必将我埋葬,还写甚的墓志铭。须知他年莺州的烟雨,便是方某的碑文。”
远在尚京城之人,亦要帮着边关的将士们扫清障碍,人虽不在沙场之上,不意味着没有生死之忧。
譬如顾择龄,虽有三元及第的名头,乃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位,无人不称赞一句文曲星下凡。可到底太过年轻,初入朝堂便卷入夺嫡之争,受右相重用,助四公主治国,成了朝廷中的红人,也成了旧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朝堂之上亦有刀光剑影,亦有杀人不眨眼。
如此,他依旧处处与旧党作对,否则便是燕家捐了再多军粮,途径各府各县,不知又被哪些尸位素餐的搜刮个干净。
再说戍守新雍门关的将士们。
被迫服役参军也好,一片丹心报国也罢,总归是已下了“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决心。
于方柳而言,自己与这些人无什么不同。
闻行道缄默不言。
他忆起悸动终于无法忽视那一日,梦中辗转反侧皆是那样的一副姿容——无需如何撩拨,更遑论谄媚,只云淡风轻坐在不远处,便足以教人神魂颠倒。
世间往往着迷他的容颜,推崇他的剑法。
而闻行道沉沦于他云淡风轻,丹心侠骨志存高远,却不绝舍看他立九死未悔之心。
仿佛是洞悉闻行道心思,方柳抬首:“你埋名武林盟,欲为闻家报仇雪恨,重振闻家将一门的雄风,就未曾有过生死不顾的时候?”
闻行道只能答说:“有过。”
自然是有的。
时至今日,当年诬陷围剿闻家的贼人各有了报应,他仍有一腔报国为民的热血。这热血来源于闻家祖辈的忠义,埋藏在他一心复仇的血肉之中,却是因方柳而点燃,从此燎原之势熊熊不灭。
思及此,闻行道垂眸又言道:“闻某早已是方庄主手中利刃。”他执着凝视方柳,“既是最好用的刀,若事有可为,岂能不代为赴死。”
你愿以莺州烟雨为碑。
可你应当知晓,哪怕只以我半分心意,若它日你身陷囹圄,死在莺州烟雨里的,只会是我。
话中的未尽之言,方柳从闻行道眼中尽数读出。
方柳淡声问:“代为赴死,而后呢?”
闻行道便答:“若果真如此,愿你能偶有忆起我之时。若忆不起,愿往后的莺州,不再有如今年一样清冷的风雨。”
营帐内点了烛火,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声响,照亮二人四目相视的侧脸。
帐外,无闻行道和方柳召见,将士们不敢随意靠近,故而只能听到不远处轻微的脚步声。
时间仿佛历经沧海桑田。
终于,方柳静看闻行道片刻,收回目光,瞧了瞧燃着的灯花,神思缥缈:“那日萧然山庄外,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闻大侠百闻不如一见,方某便一边试探,一边修改棋局,是因一眼看出你与我殊途同归。”
闻行道沉声:“何为殊途同归?”
“自世间举目无亲,却有志于江湖——”方柳终又看向他,语气笃然,“亦可有志于八荒,做方某的同路人。”
被此话击中,心间鼓噪震动不已,心神全凭眼前人的一言一语,一动一静所掌控,闻行道一时竟恍惚不已,俊毅面容难得呆楞起来。
他嗫嚅片刻,只道出一句:“我……”
未待他说些什么,方柳定定瞧他,弯唇反问:“你可知,世间有多少人愿为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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