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老捕头刘玉全忽地肩头一卸,拱手道:“明府恕罪。关于许焕师傅的死,其实当年小的也曾起疑,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又时隔太久,方才一时未能记得分明,还望明府体谅。”
李镜一听便知这是要说实话了,赶忙恭敬道:“无妨,老人家请讲。”
刘玉全长叹一声,望着空里说道:“明府所料不错,许焕的勘验文书,应是此案关键所在。当时许昌那孩子趴在他爹爹身上,一边哭,一边对小的说,他爹伤在后脑,断不可能是自个儿跳下来的。
“您想啊,任谁跳楼,都不会故意转身、背对着窗口跳吧?正面跳下的话,要么腿脚着地,要么扑面向下,怎会后脑着地?还能在空里翻个跟头不成?即便是失足落下,也应是屋里有人逼迫、恐吓,不得已才背抵着窗坠落……”
李棋闻言倒抽一口冷气,周水兴在包厢里说,他认为许焕是“脚踩圆凳”、“一步迈出去”的,可当他描述许焕尸体时,说的却是“脑袋底下一滩血泊”,说明许焕当时确是仰面落在地上,这两者分明自相矛盾。
刘玉全接着说道:“当年左县令看了勘验文书,也想到这一点,还曾叫咱们把当时在来凤楼里的人挨个儿带回来审问。那姓周的确有问题。左县令将他拘了一天一夜,可不知为何最终却放他走了。此后更是态度大变,竟不许咱们再问此事,勘验文书也不知所踪。没过几日,洪水便来了,这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李镜听得全神贯注,迅速追问道:“义县仵作呢?是他验的尸,可为人证!”老捕头闭目叹道:“天命难违啊。义县仵作将许焕师傅收殓下葬后,便住在县衙班房里等待结案交差,可等了几日,没等到升堂,却等来了水患。县衙被洪水冲垮,他与衙内当班的四名差役,都没逃得出去。”
李棋心道,人证物证都没了,怪不得这案子一拖就是二十年,正暗自感叹天意弄人,却见身旁于哨儿握着刀鞘的手青筋暴起,似在用力。还没来得及问他激动什么,一班衙役已将周水兴押到堂下。
周水兴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请罪,李镜背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他道:“周水兴,当年办案的捕快在此,本县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二十年前,仵作许焕坠楼之时,四楼临街的大厢之内,可有旁人?若再有隐瞒,休怪本衙仗下无情!”
两旁衙役击仗齐声呼喝,周水兴伏在地上抖抖索索道:“有,有人!”
第8章 顿觉无比孤独落寞
李棋扒着门框伸脖儿细听,周水兴垂头跪坐在当中,讲述二十年前那个湿热的午后发生的事。
原来,那天许焕来后厨找他之前,周水兴曾接待两位生客上楼。干跑堂这行不光是迎来送往,更要善于识人,所谓“看人下菜碟儿”。这两人衣着颜色虽不甚鲜亮,布料却极其精细考究,且都穿着厚底云纹高靴,他一看便知,客人非富即贵、不比寻常。
其中一人开口要“顶楼上厢”,周水兴便将他们带往四楼东南大厢。饭点儿刚过,周水兴急忙叫灶上重新开火,为贵客安排饭食,把自个儿的午饭都耽误了。为他们上齐了菜,周水兴终于得空回后厨垫垫肚子,这时许焕来问他订桌的事。许焕坠楼后,周水兴听许昌哭诉“爹爹被人害死”,这才想起有两人正在四楼用饭。可当他跑上楼去,却发现那两人不见了,饭菜没动几下,连账也未结。
“这些情况,草民当时就已一五一十向左县令禀明。左县令认为此事非同小可,那两人极有可能与许师傅的死有关。为防歹人行凶灭口、对草民不利,他便叫草民不可声张,还安排草民在衙中留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左县令请来画师,令草民描述那两人形容相貌,为他们造像。可画师尚未完工,左县令忽而脸色大变,匆忙卷了画像,将画师撵走,还对草民凶恶道,‘此事万不可说与旁人知晓,若敢泄露,本县定治你包庇帮凶之罪!’”
李镜打断他问:“左县令何时变脸?是在看了画师所造肖像之后?”周水兴皱眉回忆道:“应当是吧。”
“那两人相貌如何?你可记得?”李镜冲到周水兴面前,急切问道。周水兴摇头作难:“眉眼细节,记不清了。不过,有一样儿,草民印象极深……”
堂上众人无不屏息以待,一时鸦雀无声。周水兴笃定道:“草民记得,其中一人生得面皮白净,嘴上两撇八字胡,声音尖细、有气无力,应当是个……粘着假须的阉人。”
“阉人?!”李镜惊叫出声,“后来呢?左县令如何处置?”周水兴叹道:“后来……便来了洪水,灾难当头,任谁也没心思再过问此事。”
李棋顾不上合不合礼法,从门口冲他叫道:“你修葺酒楼的银子呢?谁给你的?”
周水兴两手紧紧捏在一起,满面羞惭道,水退后,又来了另一个生人,同样衣饰考究、穿着官靴,却不是阉人。他给了周水兴一锭金子,要他把酒楼在原地、依原样再修起来,连“望江楼”这个名字,也是那人给起的。周水兴打小穷怕了,见着金子,便答应那人隐瞒许焕出事当日他曾接待两位贵客的事。不久之后,左县令便高升走了。许家小儿许昌三番五次上门逼问实情,周水兴拿人手短,又怕招来祸患,便狠心只推不知。
周水兴这番陈述十分通顺,且与老捕头的话相互映照,应当不虚。李镜背着手,在公堂之上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似的念叨:“许焕当日上四楼,是为相看东北小厢;而那两个在东南大厢用饭的官人,事先并不知他会来。若真是那两人害死许焕,便不是事先埋伏、预谋杀人,而是事出凑巧,刚好碰上了……”
这时李棋抢先道:“一定是许焕师傅撞见了他不该知道的事!那两人怕机密泄露,所以杀人灭口!”
李镜点头:“可一个阉人,能在这小小江都县城密谋什么?”
一直在旁静听的老捕头出声道:“这一点,当年的左县令、如今的左阁老,一定知晓。这就是他一见到画像,便不准咱们再问此案的缘由。”
的确,李镜揣道,想必那两人位高权重,左峻认出画像上的人,便不敢再追查下去。
至此,江都县两任仵作之死一案,便已有了眉目。许焕之死,是那两个陌生官人做下的凶案;时任县令左峻明知凶手身份,却隐藏验尸文书、拒不追缉凶犯;又因洪水冲毁县衙,验尸人意外丧生,周水兴收受贿金缄口,县衙众人畏惧左峻权势、不敢上告,致使许焕枉死二十年,许昌告诉无门,积郁难平,最终以死鸣冤。
李镜肃然回到座前,喝令左右衙役将周水兴拿下:“周水兴,二十年前你受人钱财、替行凶者隐瞒脱罪,伪证、坐赃两罪并罚。本县念你有心悔改、主动坦陈罪行,故从轻发落。来人,脊杖二十,当堂行刑!”遂即掷下令签。
周水兴磕头领罪,颓然瘫软了四肢。一顿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只剩一口气被抬出门去。堂下众人齐声高呼英明,李镜却眉头紧锁,满腹心事叫了退堂。
到了晚上,李棋服侍李镜洗漱更衣,理好床铺后,才要告退,李镜却若无其事道:“你仍睡里边儿?”
李棋闻言黑瞳一震,瞬间红了耳根。昨晚他误会公子要“那个”他,傻不愣登脱光了钻进人被窝里,可把脸丢尽了。亏得公子胸怀坦荡,并不因此与他避嫌,这会子他要不敢与人同榻,岂不显得自己心虚?于是李棋“嗯”了一声,打了盆水自己收拾干净,又大剌剌爬上床去。
两人端端正正并排躺好,李棋两眼干瞪,怎么也睡不着。这一日奔波查案、劳心劳力,明明累得要不得,可不知为何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想同李镜说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莫名有些委屈。不知躺了多久,腰背渐渐有些酸疼,他翻了个身,脸朝李镜侧卧着。
李镜笔直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一道凌厉的阴影,李棋呆望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英俊脸庞,一个疑问油然而生:公子为何不娶妻?他可都二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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