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浚被皇帝的嘲弄和奚落刺得老脸涨红,只得讷讷地退开。他看了冯去恶一眼,默默道:不是本侯不帮你,皇帝明显要拿你开刀,你自求多福。
冯去恶跪在御前,佩刀已被卸去,只是低头咬着后槽牙。
苏晏清了清嗓子,脑中飞速梳理了一下思路。在来时的路上,他一边推敲沈柒口述的纲要,一边迅速翻阅暗盒中的证据,几乎是一目十行,心底大致有了条陈的轮廓。
冯去恶的罪行,归纳起来不外乎是挟势弄权、贪赃枉法、逼死大臣、铲除异己,可如果就说这么几项,苏晏觉得分量太轻,不足以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那么就把几个大的论述要点拆分细化,分条析缕,再饰以隽语,结合大量有说服力的论据,尽量将论证的过程表现得高屋建瓴、势不可挡,占据道德法制的高地,先用声势压死他!
……前世写党政报告的经验诚不我欺!苏晏的腹稿打得游刃有余,十二条罪状张口就来。
第四十七章 十二条弹死你(下)
苏晏的腹稿打得游刃有余,十二条罪状张口就来:
“锦衣卫之设,掌天子仪仗与直驾侍卫,南北镇抚司职责,原以巡查缉奸为要此是国家利器,本该忠君体国,为陛下所用。自冯去恶受事,快私仇、行倾陷,不思锦衣卫创立之初衷,将公权作为私器,是窃君上之大权,大罪一也!
“其为人专横跋扈。有官员见之,两股战战,唯恐因失恭入罪。狭路相遇,必先让行,迟一步则批颊以责:‘盖不知我是谁’?出京办事,警跸传呼,清尘垫道,有如圣驾出幸。如此假陛下喜怒以恣威福,久而,人皆以为陛下授意,是损君上之圣名,大罪二也!
“锦衣卫指挥使论官阶,为正三品,较之朝中一二品大员,相差不知凡几,却处处逾制,以公侯待遇自逞。擅扩第宅,建造园池,所住所用,无不奢侈,糜耗国家财力,是乱国家之法度,大罪三也!”
这三条,弹劾冯去恶公器私用、狐假虎威、奢侈逾制。
苏晏深谙,在封建时代,对皇帝不忠就是最无可饶恕之罪,故而此三点摆在前头,说得极为严重。窃君权、损君名、乱法度,一顶顶大帽子接连扣下。
又不失细节,对官员“批颊以责”这一幕,将冯去恶的嚣张气焰表现得淋漓尽致。且能勾起那些受辱官员的新仇旧恨,回头怕不应声举证,对他的仗义执言感激在心?一石二鸟,不外如是。
“如此奢靡用度,财物由何而来?他便贪赃枉法,公然索贿。北镇抚司有‘三木银’,好教陛下与诸位大人知道。看准哪家财帛丰厚,胡乱套个罪名抓捕,先枷三木,沉甸甸百斤重,人既变色脱形。如家属设法施救,便索千两白银,但只去一木。去第二木须两千两,去第三木须三千两。六千两换一条人命,出得起的倾家荡产,出不起的人财两失。如此陵轧勒索,是陷民于水火,大罪四也!”
这“三木银”,是冯去恶定下的潜规则,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不会对外宣扬,只在下狱后暗示受害者家属。倾家荡产捡回性命的,被枷得不敢吱声;凑不足赎金丢了性命的,说明家业薄,更是没人敢为其打抱不平。如此多年不曾事发。
要不是沈柒透露内幕,苏晏也无法说得如此具体。
此番被他公之于众,朝上大臣们面露愤慨之色,互相议论纷纷,骂冯去恶贪毒。就连以雅量著称的景隆帝,闻之亦愠容满面。
“他还借侦察缉捕之机,贪昧罪臣府邸查抄的家产,填充私库,并与手下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分赃。以国库之财笼络人心,培植党羽,是结奸蠹之党,大罪五也!”
“纵容手下,对官员投匦设阱,片语稍违,驾帖立下。若有人弹劾他不法之事,势必寻隙报复,将人下狱折磨。如此睚眦必报,铲除异己,是逐立朝之直臣,大罪六也!”
“为显示锦衣卫巡查缉捕之职能的重要性,不惜炮制冤案,冒功领赏,欺上瞒下,是负君上之恩信,大罪七也!”
“‘诏狱’者,奉天子诏旨治狱,唯天子有权下诏定罪。非同于一般狱讼,所办均为大案要案,或涉朝廷要员。陛下沿袭此制,为的是慎重定罪,纠大奸匿而免伤无辜冯去恶却大兴刑狱,屈打成招,是视人命如草菅,大罪八也!”
“伪造认罪状,攀扯李阁老,逼死卓祭酒,是伐朝廷之栋梁,大罪九也!”
听到第九条,不少文臣已按捺不住,尤其是李乘风门下一系,纷纷出列奏请:“冯去恶十恶不赦,臣请陛下杀之!”
“臣请杀冯去恶!”
“不杀冯去恶,不足以立君威、正纲纪、平民愤,臣请杀之!”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皇帝将手一抬,广场上众臣立时肃静无声。皇帝道:“还有三条,苏晏,你继续说。”
“剩下的三条,均与微臣有关,臣恐需要避嫌,不知该不该说。”
“既是劾案论罪,当言无不尽,不可因避嫌而害公义。只管说。”
苏晏有人撑腰,昂首直视御阶上跪着的冯去恶,眼前又浮现出沈柒那惨不忍睹的伤背,更是一口恶气梗在胸臆,不狠狠发泄在罪魁祸首身上,如何能平息满腔怒恨!
他扬声道:“叶东楼遇害案中,冯去恶勾结凶手,矫诏诓骗画师,共同设局陷害豫王殿下,居心险恶,是犯宗室之威德,大罪十也!”
“在别宫暗动刀兵,遣人潜入东苑崇质殿暗杀官员。其时陛下与太子均宿东苑,焉知没有刺驾之心?是阴图不轨之事,大罪十一!”
“苛害下属,动辄以酷刑见罚。其手下千户沈柒不肯听命枉杀官员,便被他施以‘梳洗’重刑,性命几丧,是敝天下之忠义,大罪十二!”
这最后三条,一条直接牵扯已结的叶东楼案,在场官员们这才恍然大悟:只凭云洗一个翰林院编修,如何能做到,却原来是与冯去恶勾结——指不定还是受他指使。苏晏身受其害,算是此案苦主之一,难怪说要避嫌。
只是不知最后两条,又与苏晏有何关系?
旁人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追查,李乘风敢,当即问了出来。
苏晏朝他拱手:“回阁老,冯去恶遣人暗杀的官员,便是下官。他原本派的是千户沈柒。沈千户被我以情理说动,非但没有下手,还屡次暗中保护,因此见疑于他,便被他召回北镇抚司,施以‘梳洗’之刑,如今仍徘徊生死,不知性命何存。”
“舍己救人,重道义而轻生死,这沈柒真乃义士也!”李阁老感慨道。
果真是沈柒!这个叛徒……十年知遇之恩,竟然以仇相报,只恨当时心软,合该凌迟了他!冯去恶扭头望向苏晏,眼中恨深如海——这小子究竟给人喂了什么迷魂药,从沈柒到豫王,从小爷到皇爷,一应地偏帮他!
苏晏朝他隔空冷笑:我就是喜欢看你对我咬牙切齿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你干不掉我,就轮到我干掉你,看谁更有手段咯!
这个无声的鄙夷嘲讽,如刃刺胸,搅得冯去恶心口绞痛。
他恨得要吐血,起身高叫:“我不服!只听黄口小儿几句凭空构陷,毫无实据,就要定我的罪?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道理!”
“你凭什么认为,我手上就没有确凿证据?”苏晏目光掠过群臣,对贾御史对上了眼。
贾公济自认为出场的时机到了,抱着两尺见方的大暗盒上呈皇帝,与蓝喜一本一页地挑拣出来,分门别类,整齐铺叠在御案上。
“证据在此,想必内中乾坤,冯大人比我更心中有数。”
皇帝随手拈起一卷密令,方才看一眼,便掷在冯去恶脸上:“你自己看!”
冯去恶不用展开,光看样式,便知道是自己前几年寄给异地手下的密令,叫对方凿沉某外放官员乘坐的船只,伪装成江难事故,本该阅后即焚,却不知怎么落到苏晏的手上……又是沈柒!他分明早怀异心,此番趁苏晏之事发难,不但洗刷了鹰犬酷吏的恶名,赚得内阁首辅一声“义士”称赞,还能借机邀功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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