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骐,你既然想听,我便说——我的确有些高兴。”
他定定地注视着你,睫毛颤抖,是蝴蝶的垂死挣扎,又是破茧时那脆弱而无力的挣动。
你却不自觉地,露出了得逞似的笑。
85.
他慌乱的片刻,与所有凡夫俗子心动的瞬间等同,像春日枝头本就该绽开的其中一朵。
欢欣得无用、美丽得平庸。
偏有人抱紧了这一刻。
像没见过花开的孩童。
## 三十二
86.
你有时颇为佩服江疑。
他只在你这儿留了片刻的功夫,便又提着文书去各处寻人麻烦,估计在一干重臣门下又多留了些时候、商议你那荒诞不经的选嗣令,傍晚时又风尘仆仆地回来呈上修改后的削藩策,还顺便给你批了今日练的鬼画符。
你怀疑他有三头六臂。
可扭头见他惰怠地倚在你的榻上,肚子“咕噜噜”直叫。
你又猜想他只是个倒霉的劳累命。
“丞相是让谁扣押了俸禄,吃不上饭了么?”你嘲笑。
“本想在太傅家蹭一顿,”他叹息道,“谁知道太傅大人学僧修禅、过午不食,竟没让我蹭上这顿。”
太傅这几年记性不好,却越发笃信佛道,只差没羽化升仙了。
你轻哼一声,命人把准备好的宵夜端了上来,道:“你跟太傅倒投缘。”
江疑却若有似无地瞥了你一眼,温声道:“臣初归京赋闲时,曾受太傅关照颇多。”
你闻言一怔,竟无端心虚起来。
他初归京时,正是你刚做了皇帝,改朝换代的时候。
那时你待他极坏。
87.
他在营中时,被宁无决劫去藏了许久,再归京,已是改朝换代。
你那时恨透了他,入京的头一个月,便扬言要生擒江疑、将他挫骨扬灰,宁无决便越发不敢放人,直到半年过去、风平浪静,你甚至以为江疑已然逃了死了、这辈子不会再出现时——
他又出现在你面前。费尽心机,终于得以见你一面。
问你顾瑢的尸骨在何处,求你留顾清川一命。
你倒真没把顾清川当个玩意儿,只随手扔在某处院落软禁,想了许久才想起有这么个人。
可如今形式逆转。
你高高在上,而他只不过是前朝的罪臣,一介白身。
你遍寻他不到,早已恼怒万分,又见他张口闭口只有顾瑢。
你便道:“那姓顾的尸骨已扔到京郊小秋山去了,你若想要,便去找,找到了,便是你的。”
“至于顾清川,”你沉了沉,故意冷声质问他,“你是什么身份,来向我讨要?”
你没想到他真的去寻。
小秋山本就是个乱葬岗,太平年间便堆满了无名荒冢,战乱时节,不知有多少衣衫破烂的无名白骨,他一节一节骨骼去认,一件一件衣衫去寻。
风雨凄迷,鸡声不绝。
江疑在小秋山呆了足足一个月,终于被你发疯从山上扯了下来。
你说:“他不在这山上。”
江疑便道:“我知道。”
你气极反笑:“知道你还在这儿?”
他便静静地瞧着你:“萧元骐,你心中有气,我便让你出气。”
如今你憎恶他,捉弄他,报复他,他都只能受着。
你心里有恨,他便只能在尸骨堆儿里寻找一个不存在的故人。
这便是你得到的奖赏。
你心里快意。
快意到了头,却又一阵一阵的发凉。
你最终告诉他,顾瑢被好好安葬的时候,见他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甚至极为认真地向你行了大礼。
下山时,你乘着皇帝的车舆离去,瞧见他一身缟素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遍山尸骨。
那个接你赠雁,同你雪夜饮酒的丞相。
似乎已经远去了。
88.
之后一段时间,江疑有心换回顾清川,散尽家财四处疏通,却仍是在京中处处碰壁。
只有太傅接纳他做客,答应为他求情。
当然,你也知道太傅是怎么说的,一个毫无用处的孩子,换一个未来的肱股之臣,这再值得不过了。
太傅对他从不吝于溢美之词。
“江疑为顾家相时,世人皆道他野心勃勃,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他一无所有,却为旧主遗孤奔波至此,足以证明他的赤子之心,这般人品,圣上还有什么可疑虑?”
道理,你是都明白的。
偏偏只有心里不快。
越是想到江疑为一个死人费尽心机。
越是翻江倒海似的不快。
89.
“那时恨不得杀了我吧?”你从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声音。
筷子和碗发出了轻轻的碰撞声,他咬下一块煎肉,才轻笑一声:“我向来记仇。”
的确,你是知道的。
一句新娘要记好多年。
“萧元骐,你在我这儿烂账太多——最好别有把柄落在我手里。”
他瞧你,分不清是戏谑还是认真。
你心如擂鼓。
他也许已经猜到你的把柄,已经在报复你了。
你想。
他教你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为了他的爱恨而战战兢兢。
被他一丝心动搅乱春水,又疑心这一丝心动胜不过积压多年的累怨。
心跳的太快。
教你连这危险的纠缠,都错认成了甘甜。
他放下碗筷起身的一瞬间,你却还是捉住了他的手。
“丞相今晚……留下来歇息吧。”
你是个无赖。
轻侮过他,掠夺过他,痴缠过他,又让他尝过太多的苦头。
不肯轻易认错,满口违心话。
却理直气壮想跟他共眠。
## 三十三
90.
他头一回留宿你的寝宫,你竟有几分微妙的愉悦。
往常你同他欢好,大都是在公务后的闲暇,御书房或廷议后的侧室,却从未到你休息的地方来。
像是洞房花烛。
你就忽得有了这样的念头。
你便取了两杯酒,似乎是想要同他交杯,但又不知怎么说出口,便一杯又一杯地往下送。
但盼着江疑提出这事儿,更是不可能的。
半壶酒下了肚,你攥紧了拳,正准备开口。
却听他忽得道:“门口那棵桃树下,埋了一壶陈年佳酿,改日挖出来喝了吧。”
你抬眸瞧他神色,见他泰然自若,眸子望着窗外,带几分叹息、几分笑意,哪有半点儿紧张。
你便忽得想起:“我倒忘了丞相是在宫里长大的了。”
他却已经瞧出了你眉宇间的不快,轻笑道:“圣上想问什么?”
“谁问了?”你嗤之以鼻,“自作多情。”
他便也不说,转而给你讲旧朝宫中的奇闻趣事。
可越是不问,越是烦闷,最后声音凉凉地问:“你跟顾瑢在这儿做过么?”
他看你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笑意。
“随便问问。”你轻描淡写。
他顿了顿:“没有。”
旧朝不比你这半路出家的皇帝,规矩森严,尤其是皇帝的寝宫,每次召幸都有专人作注,他怎么敢坏顾瑢的名声。
这样一想,你似乎更是高兴不起来了。
江疑懒懒道:“我曾在这儿留宿过,那时也曾想过诱他成事,只是……”
你问:“只是什么?”
他笑道:“只是我那时也不会什么,便什么也没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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