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幽暗瞳孔深处闪过阴厉。
但那道目光在触及袁祈泛红的脸不久,又悄无声息的归于平静。
这么多年,村里人都知道姜阿公有个儿子,出去打仗多年未归,他日日等着盼着……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跟他聊过儿子。
就好像大家在平日里都不自觉忽略了这个话题,偶尔提及,才会想起。
袁祈还没有彻底的“融入”他们,因而他的心底没有避讳,也不会“遗忘”。
姜阿公抬起头看向门口,月光洒在田垄上,安静祥和,这是他做梦都想过的生活。
这样的景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悄无声息过去,又好像从未走过。
似乎他的桓儿,昨天才在村口挥手送别。
直到有一天,见水渠里自己的倒影,两鬓斑白,浑身枯槁像节老松木,才恍然意识到。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的桓儿,离家好多年了。
姜阿公缓缓开口,“我的儿子,叫姜桓,跟你差不多高,但没你俊俏,小时候跟着我干活,被棍子戳穿了眼皮,后来长大了,右眼上一直有条疤。”
袁祈听着,摸了摸自己的右眼眼角,问:“是在这儿?”
“不是。”
姜阿公抬起粗糙苍老的手,没有温度的指腹轻轻拂过袁祈上眼皮中央位置,“在这儿。”
他望向袁祈,维持着这个动作,许久之后才迟缓收手。
“要是桓儿回来,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了。他跟你一样,都是好孩子,从小就懂事孝顺,他阿母去的早,他从会走路就跟在我屁股后边,我给大王们画图,他就看着,学着,从不吵闹。”
说到这里,姜阿公深深叹气,“要不是后来打仗,阿桓肯定跟我一样,不对,比我更厉害,受皇城里的贵人重用。”
袁祈笑了,“那你觉着,他要是回来了,应该是什么样子?”
姜阿公顿了顿,月光下,尽管目光并不明确,但袁祈能察觉到在看向自己时,那双漆黑瞳孔深处有点细碎光。
“应该是像你这样子。”姜阿公道:“平安康健,然后高高兴兴地,叫我一声阿翁。”
袁祈点点头,大致知道了姜阿公心中有关儿子的形象。
“哎——”对面老人再次叹息,“我的阿桓,要是回来,也该成亲了。”
袁祈一怔,还想要再说点什么,但这时那股朦胧睡意突然铺天盖地袭来,简直比麻药都管用。
他的意识连挣扎都没来的及就毫无知觉趴在了桌子上。
姜阿公见他倒下,望着他静坐了会儿,最后还是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头顶柔软的发丝。
“睡吧。”他尾音颤抖说:“阿桓,好好睡吧。”
反正屋内的两个人,也已经睡死过去。
姜阿公将袁祈安顿好,像之前每天晚上一样,抱着那件细心叠好的婚服出门,沿着小路,摸黑走到村口。
他小心将衣服展开,铺在地上开始拖,衣料摩擦土地发出有规律的窸窣声响,反衬的周遭更加安静。
一圈,两圈,三圈……
姜阿公终于直起腰,朝月光之下,看不见的山外喊,“桓儿,桓儿,阿翁在这,阿翁在呢,你听见了吗?”
“你要是听见了,就往回走,阿公就在这里等你……”
苍老的声音在田野间回荡,微弱回音被群山阻隔传,成为这茫茫天地间唯一的回应。
“桓儿……”
姜阿公的声音越来越小,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年过八旬,早已筋疲力竭。
这种累,不止是在身体上,也在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袁祈的到来,他心中越来越清晰的感觉,自己的大限好像要到了……
万物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他不是看不开的人,只是在临了前,他想再见姜桓一面。
姜阿公蹲坐在地上,低着头,喉咙中哽咽低喃。
远处村口突然升起一团白雾,被夜色衬得格外清晰。
雾气中,缓慢浮现出一道模糊人影,随着时间推移,那道人形逐渐清晰,最终形成了一个成年男人模样。
男人朝前喊了声。
“阿瓮。”
姜阿公缓慢抬头,双目模糊,看着眼前的人像是怀疑,又像难以置信,两颗浑浊眼珠直勾勾盯住,好半天都没了反应。
地上的那件婚服不知何时消失,面前人抬了抬袖子,笑着说:“不肥不瘦刚刚好。”
姜桓往前踏出一步,雾气就在在顷刻间消散。
他望着姜阿公笑,右眼皮挂着清晰的白色疤痕,带着点憨态。
“阿瓮。”姜桓走过来,轻轻握住老人两只枯瘦的手,在震惊目光中带着笑意轻声道:“我回来了。”
短短四个字,姜阿公眼中霎时流出两行清泪,是蓝色的,带着星星点点光落在地上。
他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看着姜桓,过了好久才回过神。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姜阿公双手不安地僵放在姜桓胳膊旁,想要落下却又迟迟不敢落下,只是上上下下打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咱们回家,跟着阿公回家。”
他把姜桓领回家,就着灯光对坐,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他看,看了半晌后,又瞅他笑。
“瘦了,长高了,不过身上倒结实,你阿母要是看见,肯定高兴坏了。”
姜桓为他将油灯往前推推,“打仗吃苦,在外就想着你煮的汤,明早,你给我煮汤吃吧。”
姜阿公连连点头说“好,这里年年丰收,也从不打仗,粮食不缺吃。”
他说着,起身现在就得去煮,姜桓赶紧拉住他胳膊,“不急,阿翁,明天再做,我现在不饿,我陪你再说说话。”
姜阿公转过头,看门外暮色四合,想起已入夜好久,于是又重新坐下,拉过姜桓的手道:“一直赶路,累坏了吧,先去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说罢,又突然想起什么,“你不在家,来了几个外乡人,阿翁就让他们住了你的房子,你别怪我。”
“怎么会呢。”姜桓道:“正好今晚我跟阿公挤挤。”
姜阿公看着面前神采奕奕的儿子,心都要高兴化了,笑着说好,灯光下,姜桓连眼皮上的疤痕都格外明亮。
姜阿公从柜子里拿出一直舍不得该盖的新被子,为姜桓将床铺软收拾好。
等到姜桓洗了脚上床,他才贴着儿子身边珍视又缓慢躺下。
姜桓平躺着,油灯灭了半晌也无睡意,他听着旁边人略粗的呼吸声,侧身说:“阿翁,我还不困。”
姜阿公似乎也有此意,转过身说:“我也不困,正好,咱们爷俩继续说话。”
姜阿公先开始,说当年战争残酷,屋舍尽毁,说他在离开故国时,带走了曾经宫城上的一片残破瓦当。
姜桓听到此处,稍稍抬了下眼皮。
姜阿公讲述自己是如何一路险象环生逃亡到这里,途中经过了多少被毁坏的村落,又看见了多少死人……
姜桓静静听着,偶尔会一两句,左右都是心疼他。
姜阿公说了一半,觉着自己的话题扫兴,说来说去都是死,又让姜桓讲讲自己这些年在战场上的经历。
姜桓挑着捡着,说这些年的经历,说白雪皑皑,死去战友的尸体被冻结在地上,挖不起来,说自己被埋进万人坑,血流在身上,惊恐交加,又黏又臭,好不容易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
说将军死了,城破了,说这些年挨的饿和受的冻。
说想家,想阿翁……
姜阿公听着,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深夜中,在枕头边泛起一圈圈蓝色碎光。
姜桓用拇指轻柔地为他将泪水擦尽,柔软皮肤触碰面颊上冷硬干枯纹路,轻声安慰。
“都过去了,阿翁,我回来了,现在我回来了,以后我们会一直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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