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羞怯地笑了,只是唔唔地不太会说话,看得出发育有点迟缓。
前世陈文港参与过很多儿童救助项目,他其实跟各种各样孩子打过交道,建立深厚感情的也有不少,但从没想过像这样自己收养一个。
他知道自己那个状态不可能承担好一个监护人的责任,也从没想过去当一个父亲。
他可以把照顾他们当成一个责任和事业来做,但组建一个家庭,这是完全不同的。
家庭,家人,都是离他已经很遥远的概念。
没跟郑玉成分手的时候他尚且幻想过,而霍念生去世以后,他就彻底知道不会有了。
乔斯金撸了一把孩子满头乱翘的卷毛:“他这是喜欢你,平时他的书碰都不让碰的。”
陈文港把他抱起来:“是这样的吗?”
孩子羞怯地抱住他的脖子,果然喜欢他。
吃完饭陈文港在他家里陪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当爸爸的刷完了碗,也穿着拖鞋加入进来。
乔斯金给他们当裁判玩游戏,哥哥和妹妹表现得都好,懂得照顾最小的那个弟弟。
能教导他们全然接受家里这个新成员,陈文港想也知道,不会是一件容易的功课。
这一家人和乐融融,他跟着微笑,也有些出神。
说实话,乔斯金这样的人他是佩服的,靠着信仰,坚定不移地践行着好丈夫、好父亲、好老师的准则,把所有能负的责任都负起来,跟霍念生那种性格简直是两个方向的极端。
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
到了九点,孩子们被哄去上床睡觉。
乔斯金跟陈文港才有独处的机会,闲聊了一会儿:“你怎么样?最近有没有什么困扰?”
他给陈文港冲了杯麦片,两人捧着杯子,坐在阳台边上说话。
乔斯金一开口问得自然而然,跟以前和学生谈心的口气一模一样。不管是以做学监的身份还是做心理咨询师的身份,怕都是职业习惯了。
陈文港也对他有信任感,和他分享:“我还好。但有时候总觉得有很多焦虑的事。”
乔斯金道:“比如哪方面的?”
陈文港说:“好像有些重要的事,越想做好反而越怕,瞻前顾后,总怕做出错误的选择。”
语蟋征力——
乔斯金表示理解:“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自己是不完美的,也一定会走岔路。我也是一样的,但这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要先能够接纳你自己,也就能接纳自己的不完美。只要你心里有一个大目标,树立了原则和底线,选错了再改正就是了,天不会塌下来的。”
陈文港迟疑一下:“还有……人际关系上的问题。”他说,“比如有一个人,我越想跟他好好打交道,一有压力反而越想逃避,甚至我好像有意无意还在主动破坏跟对方的关系。”
“这个人对你的态度是什么?你觉得逃避是为了什么?”
“他其实挺友好的。只是我可能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配。”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不配?”
“因为……”陈文港卡壳。
“如果我们有了‘不配’的想法,其实常常真正是因为‘亏欠’。”乔斯金说,“比如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安慰,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干了坏事,亏欠了德行。不配得到某样奖励,是因为心知肚明,自己还没达到应有的水准。或者我的孩子觉得自己不配拿到小红花,是因为他们知道今天功课还没做好,亏欠了爸爸和妈妈的要求。但你要知道,这不意味着你不好。”
陈文港怔忪一下,半晌才道:“……您说得对。”
他喝了口麦片,已经有点凉了。陈文港放下杯子。
但似乎有些隐隐约约东西在脑海中变得更清楚了一些。
他终于苦笑出来:“的确是这个词。大概我心底总是觉得对对方有所亏欠,而且已经没办法再弥补。这不是我好不好的问题。我一直很难过。”
他被旧时的老师无意间戳穿一个不愿直视的心事。
无论时光如何回溯,唯独对他自己,发生过的记忆,不可能当做未曾发生。
他无法想象前世霍念生在游轮失事之前,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给他写下那封遗书。
如今他还有弥补遗憾的机会。但那个霍念生在记忆里永远被亏欠了。
不再被记得的亏欠还算不算亏欠呢?
每个人生命中都可能有巨大的遗憾,只是他自己过不去这个坎。
乔斯金没有论断,或者再挖他隐私,只是忽然嗅了嗅鼻子:“这么香。”
是师母在厨房烤饼干。
这是他们家自制的幸运饼干,把印着圣经的小纸条剪出来,夹在口袋一样的饼干里。以前读书时,他们这些学生都吃到过。乔斯金起身,陈文港跟他一起去了厨房。
很多烤好的饼干在托盘里晾着,师母让他们随便拿来吃。
乔斯金在她脸颊上亲一口,挑挑选选,掰了一个,也不急吃,先展开自己的纸条:“‘你手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辞,就当向那应得的人施行。’文港,这张好,我可以送给你。”
陈文港笑了,也拣了一个,小心掰开。
他慢慢展开手中的纸条,见上面写的是:“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
*
乔斯金送陈文港出门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共事的机会很多,有时间再来家里玩。”
陈文港回到家,那两张幸运纸条他原本放在钱包夹层,又随手贴在了床头前。
就算是心灵安慰,至少在他这里,竟真的慢慢获得一些安定的力量。
每天路过看一眼,次数多了,仿佛真的是某种运气和启示,提醒他该去干什么。
而等着他干的事情其实还很多,不顾得一直分给伤春悲秋,自怨自艾。
他习惯用精密的理性掌控生活,一茬事很快接着一茬事,都是他需要面对的——
先不提哀鸿遍野的期末考试,等放了暑假,才是真正的繁忙季节。他作为堂哥,要关心陈香铃的学业进度,要给她办手续找住处,作为要和其他同事一起负责特教学校的招聘工作。在那之前,陈文港打算先做好他自己的毕业论文,以及为将来申请的研究项目提前联系导师。
于是对于另一个人来说,这阵子,戚同舟发现他想约陈文港都约不动。
每次发消息,对方不是在忙这个,就是在忙那个。
次数多了他当然怀疑陈文港是不是有意回避自己。但是去问郑茂勋,郑茂勋又证实陈文港是真的早出晚归,三点一线的,除了公司里还能看见他,有时候在郑家连他人影都抓不着。
不过在期末之前,学校还有一件重要的大事,举行毕业典礼。
戚同舟赶到学校的时候,礼堂里的流程已经结束。
到处热闹非凡,校园里每个角落都是毕业袍和毕业帽,还有跟朋友家人合影的毕业生。
陈文港他们虽然还有一年毕业,也有上一届要告别的学长学姐,出于人情也都来了。
戚同舟就是钻了这个空子,一找到人就黏着不放,趁着气氛热闹,蹭了好几张合影。
他还遇到上次一起去福利院的游盈。她问:“要不要给你们单独拍一张?”
戚同舟兴冲冲地揽着陈文港肩膀:“要!”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转头游盈加了戚同舟好友,给他传照片。
戚同舟对照出来的效果满意又不满意,画面上陈文港越看越温文尔雅,他自己却越看越傻气,这时候听游盈开玩笑:“明年毕业典礼你再来,说不定发言的毕业生代表还是你学长。”
“真的?现在就已经定了?”
“还没有定,有好几个候选人的。”游盈仗着学生会主席的身份知道一点内幕,“我说的是‘说不定’。但我个人觉得希望很大,到时候你不如自己去问陈文港。”
戚同舟心生荡漾,光想象他在台上发言的模样,便觉得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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