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那些人秘密刺杀不成,盖住了风声,转而在私底下搜寻他的踪迹。
知道他没死,眼下恐怕如坐针毡。
谢拾檀脸色平静,摩挲着茶盏,安静听着台上台下的声音。
“话说当年,澹月宗炼虚修士谢含泽云游四方时,在秘境之中,偶遇神兽天狼,与之结缘,夫妻恩爱数载,诞下一子,取名拾檀。”
溪兰烬很捧场:“哇。”
说书先生“啪”地一展折扇,随着叙述,周遭也仿佛隐隐有雷鸣之声,气氛做得很足:“无奈佳人命薄,那日雷霆惊闪,谢拾檀出生之刻,天狼也随之陨落,谢含泽悲痛万分,从此浑浑噩噩,携幼子独居澹月洲烟赤峰,独自教导幼子,父慈子孝,伤痛渐抚。”
溪兰烬:“啊!”
说书先生声音蓦然压低,声音沉郁:“怎料,十三年后的一夜,丧钟陡然响彻澹月宗,谢含泽魂灯寂灭,当澹月宗宗主带人赶到时,只见谢含泽砰然倒地,身边的小少年剑刃染血——人身难抑兽性,少年谢拾檀丧失理智,竟亲手杀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底下人跟着一阵低低抽气。
倒不是震惊于这个传闻,而是震惊于这说书先生也太敢说了。
自五百年前,魔祖之祸结束,谢拾檀清算各大宗派,血染长阶过后,谁不对谢拾檀噤若寒蝉。
谢拾檀弑父,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传闻。
或许是因为有一半的天狼血脉,导致他会丧失理智,六亲不认,嗜血残杀——神兽说是神兽,有神性,自然也有残暴的兽性。
台下一片哗然,台上的说书先生见势,继续讲:“澹月宗宗主并未遗弃少年谢拾檀,而是将他带回澹月宗,悉心教养。少年时,谢仙尊便展露出非同凡人的天纵之资,成为师兄姐弟妹们敬仰喜爱的人物。”
谢拾檀很少回忆过往,或许是因为受伤后神魂不稳,随着说书先生的口若悬河,听到这句话,许多过往如杯中茶水,轻微漾起。
隆隆雷声里,是烟赤峰上,意图将他身上的神兽血脉拔出的那双赤红的眼。
抑或是澹月宗内,四面八方投来的畏惧的、憎恶的、恐惧的眼神。
当真是“敬仰喜爱”。
直到身边的声音打断了那些细微的回忆。
微漾的茶水复归平静。
谢拾檀听到身边的人小声嘀咕:“谢拾檀也太可怜了。”
可怜?
谢拾檀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偏头转向他,眉心微拧。
溪兰烬以为他赞同自己的说法,小嘴叭叭起来:“你也觉得吧,小谢,他又没做错什么。”
谢拾檀重复了一遍:“没做错什么?”
溪兰烬想了想,认真道:“你想,除了那个所谓的弑父传闻外,还有过谢拾檀丧失理智、发狂杀人的传闻吗?没有。这些八卦小报惯会以讹传讹,又三人成虎,谢仙尊瞧着也不像是会给自己辩解的性格,也可能是不屑于解释,所以我觉得,此事必有隐情。”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的,自己都没察觉,无形中他非常偏袒谢拾檀。
谢拾檀淡淡道:“倘若他当真弑父呢?”
溪兰烬毫不迟疑地回:“那他定有他的理由,像谢拾檀这种人,做事必然有道理,若是有道理,别说弑父,就是要屠尽天下所有人,我也觉得不无道理。”
——“我觉得没问题,像你这种人,做事必然有道理,若是有道理,别说弑父,你就是要屠尽天下所有人,我也觉得不无道理。”
两道声音重合,几乎只字不差。
从苏醒到现在,雪衣少年清冷漠然的脸上头一次有了另一种表情。
溪兰烬滔滔不绝地讲了会儿,有点口渴,倒了杯茶水,正准备喝,手腕蓦地被一把死死攥住。
他愣了一下:“你也想喝……”
话音顿了顿,他察觉到少年的呼吸很沉,仿若风暴来袭前的海面,声音都不由低下来了:“小谢?”
谢拾檀手上的力道收得愈紧,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剖出的:“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那股力道极大,不像谢拾檀刚醒来那次,溪兰烬被捏得很疼,轻轻嘶了声。
腕上的珠串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动荡,散发出刺骨的寒意,白绫下的睫毛颤了一下,谢拾檀不知道自己是被珠串刺到了,还是被那声低呼刺到了,指尖一顿。
良久,他一点一点、缓缓松开了溪兰烬的手腕。
突然被大力抓了一把,溪兰烬也不生气,只是感到莫名其妙,揉了揉被捏红的腕子,眨了下眼:“没有谁教我,我想说就说了。小谢你怎么这么奇怪,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谢拾檀偏着头,仿佛想要透过白绫与眼前的重重黑雾看清他。
可他现在神识和视线受限,看不见这个近在咫尺的人。
静默良久之后,溪兰烬听到谢拾檀沉哑的嗓音:“没有。”
一会儿的功夫,台上的说书先生已经说到后面了:“谢仙尊此生有过两个大敌,一个是被魔门从万魔窟中唤醒,为祸世间的魔祖,那场旷世大战无人不知,咱们先按下不提,今日我们讲讲,谢仙尊另一位不死不休的宿敌——五百年前,死在仙尊剑下的魔门少主,溪兰烬!”
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名字,刚把茶水送进嘴里的溪兰烬噗地喷出一口茶。
有完没完了,这个世界怎么那么多和他撞名的?
还特么都是反派!
第8章
“溪兰烬此人,也是难得的天才,二十岁成功结婴,凡事一点即通,杂学颇多,神秘莫测,性邪乖僻。”说书先生挥着手,语气抑扬顿挫,情感相当丰富,“据传,溪兰烬年幼时遭仇家追杀,父母双亡,仇家将其丢下了万魔渊,千万年来,唯有他从渊底爬了上来。”
溪兰烬正用洁净术清洁着桌面,听到这一句,动作微微一顿,窜出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是老胡跟他侃大山的时候说过吗?
可能是说过的,八成当时他在注意小谢的情况,敷衍着没太注意听。
随着说书先生的声音,他脑海里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
万魔渊是一个……很死寂的地方。
那附近的天空阴沉沉的,周围百里寸草不生,渊上浮动着诡谲的黑雾,底下深不见底。
坠落万魔渊的人,从未爬上来过。
苍鹭洲的魔修对万魔渊避之不及,但又怀有诡异的崇敬。
传闻万魔渊下积存着世间的怨、憎、怒气,沉睡着一股可怕的力量——这个传言在五百年前得到了证实,正魔两道混战之际,局面僵持不下时,魔修连屠数座凡人城池,祭了数十万人,唤醒了渊底的那股力量。
由世间无数负面存在杂糅而成的力量,化作了一个人,或者说似人非人的东西,凡人见之即死,修士也难以抵御,神魂会被祂污染,变得疯狂嗜杀。
魔修称其为魔祖。
但这东西敌我不分,完全不可控。
在接连死了几大魔君后,意识到玩大了的魔修们不得不暂时与正道和解,联手诛杀魔祖。
事了之后,双方元气大伤,魔门更是一蹶不振,龟缩在苍鹭洲休养生息,不敢再犯。
啧,这不是活该吗。
溪兰烬心想。
“六百多年前,正魔两道的关系不似如今,彼时双方势均力敌,决意休战,求取共存和缓关系。魔门送来几个修士,到正道第一大宗澹月宗,进行修行感悟。”
“其中一人,正是彼时在魔门方声名鹊起的溪兰烬。”
说书先生悠悠道:“这位溪少主与谢仙尊之间不死不休的宿怨,便是在澹月宗里生出……”
溪兰烬听得津津有味,磕着瓜子嗯嗯点头:“这我熟,正魔不两立嘛。”
话音才落,身边的谢拾檀面无表情地一弹指。
他还没有恢复,但本体吸收月华稍作修养后,略有所好转,所以这道指风依旧极为凛冽,“啪”地越过结界,打在说书先生身边的小金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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