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贴爽了,松手蹦下来,脸上浮现出熟悉的灿烂的笑。
“我刚才给那些剑都起了名字,你要不要鉴赏一下!”他十分臭屁的晃着头发出邀请。
师云琢:“......鉴赏?”
回想了一下之前秦云盏整活的架势,师云琢不免有些怀疑。
但他不忍心打击小狗的积极性,只好敷衍异常的“嗯”了一声。
“快来快来。”秦云盏冲他拼命招手。
走到石桌跟前,秦云盏献宝似的将一捋写满了字的纸呈上去,师云琢走马观花的翻了两页,果不其然的感受到了无语。
“前面还知道用花鸟鱼虫,后面......”师云琢说:“你怎么不直接把百家姓拿给我看?”
对着满篇的“小张小王小伟小明”,秦云盏也苦恼的很。
“这不是想不出来了嘛!”他挠着头道。
师云琢轻轻“嗤”了一声,笑意爬满了眼角,还是秉持着不打击小狗自尊心的观念将这叠“秦小盏与一千零一剑”翻到了末尾。
在最后一页上,他看见了一个名字。
师云琢脸上的笑意骤然间消失。
“怎么了?”秦云盏不解其意的凑上前来,他瞄了一眼,重新露出了那种得意洋洋的表情,“喔!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可是我的心血结晶啊!”他握拳锤击在自己的另一边儿手心里,掷地有声道:“定山河!怎么样,很赞吧!”
师云琢猛地垂目,他的瞳孔收缩了几分,急声道:“你说定山河这个名字是你取的?!你是从哪儿看到的?”
“脑子里凭空就想出来了呗!”秦云盏慷慨激昂的说:“路遇不平事,拔剑定山河!这应该是所有剑修的理想吧!其实我肖想了很久了,就等着遇到我的本命剑,然后把这个名字赐给它,只可惜......到现在都没等到。”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机会等到。”
“路遇不平事,拔剑定山河。”师云琢重复着了一遍,十个字,字字珠玑。
“听起来特有文化,特别不像是从我这种人嘴里说出来的对吧?”秦云盏笑嘻嘻道:“可能我这辈子也就文化这么一回了。”
师云琢没有做声。
他死死的、狠狠的盯着秦云盏的脸,带着探寻的意味,像是要从对方眼中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他压在心底多年,几乎与血肉灵魂都长在一起的疑惑,也是一个执念!
秦云盏没有注意到他竭力遏制的若山呼海啸般的情绪,亦不知他心中所想,心满意足的收了自己的剑之花名册。
两人各自回屋,灯熄之后,师云琢却始终睡不着。
他陷入了更疯狂的困惑与渴望之中。
一闭上眼,便是十多年前的午夜梦回。
当时凤襄说自己曾有梦回之事,他没有反驳说荒谬,相反却是十分谅解。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也曾有一梦浮生之事。
在那场梦境里,师云琢觉得自己仿佛是变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叫师云琢,有着与他一般的人生起点,却在某一处岔口做了不同的选择,随后过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个师云琢自打记事开始,就和母亲生活在人烟缥缈的桃山关。
桃山关距离他所谓出生地的御熙国驱车需要行一月才能抵达,就算他站在整个桃山关最高的地方,也仅能眺望见连绵的海域,看不见王都。
他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个御熙国万人之上的国主。每年能见到的与御熙国有关的人,只有那个自称为国师的卜算子。
卜算子是一个苍老佝偻的老人,拄着龙头杖,穿着锦袍华服,看起来文质彬彬也十分和蔼可亲,每次来都会给他们母子俩带来物资补给,齐齐整整的装在一些看起来就奢靡不菲的箱子当中。
其实,他的母亲是个茹素之人,除去米粮和布料,箱子里的其他东西都不大能用得上,师云琢更感兴趣的反而是卜算子袖子里捎带的那些藏书。
没错,卜算子每次来都会偷偷的给他暗度陈仓些术法典籍,供他修习以用,说是为了让他学些本事,关键时刻好保护母亲还有自己。
他看书的时候,偶尔会听见几句母亲和卜算子的闲谈,母亲流落此地似是与茹素的习惯有关系,卜算子总说母亲与御熙国的人和地界儿都格格不入,留在桃山关看似放逐,实则太平。
师云琢天生一目十行,拥有极强的自学能力,桃山关又是个清净的灵山宝地,极适合修行,他十四岁结金丹,十六岁化元婴,悟得分光化形之术。
也正是那一年,他的母亲被召回了御熙国。
十六年未归,突然得此懿旨,母亲与他都以为是远在天边的御熙国国主、他的亲生父亲回心转意了,要接他们回去享受天伦之乐,当夜相拥喜极而泣。
翌日,前来迎接他们的却不是熟悉的卜算子,而是另外一位国师,自称无极子。
无极子以最显赫的华盖车马将他们接回了御熙国的王都,途中给他们讲述了许多的繁文缛节、宫内规矩,师云琢听到头痛,他看许多经书时也不曾感觉到头痛,无极子旁敲侧击的说他散漫。
御熙国的人给他的母亲穿上了前所未有的华美衣裙,母亲手足无措,又这么被人送到了御熙国国主的手中,国主尊贵无边,却虔诚温柔的牵起了她的手,眼神堪称深情款款,他的母亲深感动容,当场便落了泪。
这位国主虽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但在他看来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陌生人,他心里不安,却也不得不暂时与母亲分离,有许多陌生的人将他推搡着去往别的宫宇,告诉他他是这里的四皇子,他可以拥有许多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财富。
那一夜,枕衾柔软,香炉焚烧,他却没有睡好,轩窗外人影瞳瞳,步履嘈杂,所有人都仿佛在准备着什么无比盛大的宴会。
但这场宴会没有人叫他。
那些喧嚣又渐行渐远。
他辗转反侧了不知几许,待到旭日东升,他爬起来,摸索着走出了宫殿的门。
王都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他毫无头绪的在拱门与拱门之间穿梭,两旁时不时遇到的人都不像是人,更像是漂浮而过的鬼影,没有人搭理他,没有人要引他前行的意思,他就像是走在一片迷宫之中,永远也找不到出口,走不到头。
他终于倦了,再也不想顾及那些所谓“规矩礼教”,脱了沉重又镶嵌满珠翠的外袍,一跃而上城墙。
这次他站在高处,得以纵观大半王城,然而率先入目的却是一根桅杆,一根高耸入云的桅杆。
桅杆之上,悬着他母亲的头颅,被装点的极为精致,像一个宝器一样的头颅。
......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高处坠下的,似乎是头先落了地,跌的狠极,记忆都变得极为模糊,他甚至不记得卜算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知道他仿佛是被连夜送出了御熙国,送往了遥远的招摇山。
而后,他拜入了主修逍遥道的箫下隐居,成为了苏九重的徒弟。
恍惚间他听见卜算子对苏九重说了许多的嘱托之词,说他需要平心静气,需要人引导,切莫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容易走火入魔,又说修行才是首要的,唯有修成大道,才能保自身岁岁安康。
苏九重一一应了。
这些话七八成都被他听进去了,他呆了呆,感觉颅脑里似有千刀万剐,他强迫自己沉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一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深埋遗忘。
而后,他不再问世间事,一心修道。
御熙国国主会定期向他递来书信,字里行间提及他的修行皆是国主恩赐,作为回报,他需要帮御熙国平息灾劫。
他一一照做,不欲反抗。
他麻木不仁的活在宝相庄严的躯壳里,不去揭穿不去面对,旁人说什么他便做什么。时光荏苒,相安无事的一晃多年,他成为了苏九重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十八岁的洞虚,御熙国的四皇子,文韬武略,俊美无双,何等天赋奇才,众人将他当神一样供奉,处处皆是溢美之词,仿佛他真的就是那样完美无瑕之人。
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里像是被虫蚀空了,恨和悲哀在土里发酵,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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