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察觉到一个问题。
复华银行存在了三十年,在1945年关闭,但沈作润在1941年就不再担任行长。
那最后的四年里,银行行长是谁?
项明章把资料又看了一遍,确实没有交代相关的内容,他上网搜索,也没有查到更多的信息。
乱世中的四年,时局和战况最紧张的四年,经商谈何容易,一间银行不可能没有掌握大权的最高级。
就算资料保存不完整,拼凑不出详情,那只言片语总该有吧?
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可项明章找不到丝毫残痕,时间太晚了,他却等不及,失礼地拨通了那位老教授的电话。
询问之后,老教授答复了四个字,无所考证。
项明章不理解:“这个人的身份无足轻重?”
老教授的猜想恰恰相反,说:“这个人反而很关键,也很特殊,他存在过的信息应该是被刻意抹去了。”
项明章问:“为什么?”
老教授隐晦地回答:“在那个时期,这个人很可能参加过秘密活动,抹除信息是组织对他的一种保护。”
挂断电话,项明章怔了一会儿,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无法想象那个时代真实上演的许多事情。
这个未知的人物,无论经历过磨难、辉煌、悲痛乃至生死,在当今时空,只是一片搜寻不到的空白。
项明章有些受挫,他处理过很多难题,解决过无数麻烦,第一次感到这样束手无策。
今天的会议上,楚识琛说“当局者迷”。
项明章跳出当下的思维圈,站得远一点来看待这些信息,复华银行,沈作润,宁波沈家……
他调查的初衷是因为楚识琛,但以上种种和楚识琛有什么关系?
楚识琛了解复华银行多少,关于银行业的学识又是从哪来的?
项明章找不到二者的关联,思来想去,脑中闪过一个可笑的想法,楚家和沈家会不会是亲戚?
这份资料主要记录了那块旧址的变迁历程,对沈作润的家族私事没有多少笔墨,不确定沈家还有没有后人存在。
项明章在书房枯坐了半夜,连卧室都懒得回了,黎明前挪到沙发上眯了一觉。
天蒙蒙亮,楚识琛出门去公司,比正常的上班时间提早了三个小时。
项目处于进行中,每分每秒都很紧迫,楚识琛要尽快整理出银行的数据分析报告。
他把商务组的人手一分为二,一部分跟着他做整理,另一部分负责和银行沟通,双管齐下,计划按照预期顺利进行。
楚识琛前所未有的忙碌,几乎是连轴转,他要亲自分析数据,要教大家针对银行利益点的专业话术。有几家银行比较重视,中途来人详谈,他还要逐一应酬。
不过楚识琛心甘情愿,在这个新时代,在他最熟悉的领域发挥所长,除却满足,他产生了极大的安全感。
唯一的苦恼是,不停有人问他:“楚秘书,你怎么会懂这些?”
楚识琛待人尊重,不愿搪塞,可是每次要么扯开话题,要么笑一笑含混过关,别无他法。
他清楚,是他暴露得过多了,他在为这个项目冒险。
普通同事尚且感到惊讶,楚识绘也在公司,难保不会心生猜疑。
但楚识琛不能顾忌太多,他的父亲曾教导他,大丈夫先成公事,再论个人取舍。
又结束打仗似的一天,夜幕深沉,办公大楼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部门走空了。
秘书室始终亮着,楚识琛留下撰写分析报告,只要他一完成,待命的彭昕就可以进行下一步。
他心无旁骛地加班,谈深意,浅辨析,适当修减留白,这份粗粒度的报告必须仔细斟酌,既让胡秀山惊喜,更要胡秀山不满足。
半夜三点钟,楚识琛敲下最后一个字,将文件保存好,连日紧绷的精神骤然松弛下来。
楚识琛长舒一口气,过后涌上浓浓的疲倦,陷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想动了。
就在他垂着头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项明章拎着门禁卡和一份清粥,不知道从哪出现的。
楚识琛恍惚道:“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项明章一直待在机房工作,留着总裁办公室的灯,楚识琛下班会帮他关掉,如果亮着就说明没走。
从研发中心回来,项明章在楼下望了一眼,然后打包了消夜,说:“你负责商务,我负责技术,也很忙的。”
楚识琛太累了,脊背没有打直,右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掌悠然地托着腮,他用残存的力气开了个玩笑:“项先生,这个月的加班费……”
项明章配合地说:“不会少你的,再翻一倍,你跟我走怎么样?”
楚识琛动脑过度,稍显迟钝:“啊?”
项明章问:“还是你打算回家?”
明早要跟彭昕交接,回家再过来不够折腾的,楚识琛说:“不回去了。”
项明章走近,把楚识琛从椅子里拉起来,带上了顶层的私人休息室。
酒醉的那一夜后,两个人第一次上来。
床被整齐,地毯干净,楚识琛却想起那个醒来的早晨,四处皆是凌乱的痕迹,他哪都不敢细看,穿上衣服就逃走了。
项明章放下粥,说:“饿不饿,吃点东西。”
最普通的白米粥,热乎乎的,楚识琛喝了小半碗。浴室有一次性的牙刷,他简单洗漱了一下,躺上床,规规矩矩地挨着一边。
项明章丢了垃圾回来,见楚识琛强撑着眼皮,好笑道:“不困么,还是在前情回顾?”
楚识琛问:“回顾什么?”
项明章说:“回顾你上次是怎么翻脸不认账的。”
楚识琛心道,把他说得像凉薄之人:“那你带我上来,是为了翻旧账?”
项明章走到床边坐下,一只手撑在楚识琛的身侧,说:“你现在精神不济,让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楚识琛缓慢地眨眼:“有什么不放心。”
“怕你被拐跑了。”项明章道,“所以不如我直接把你拐到眼皮子底下。”
楚识琛昏昏欲睡:“那你呢?”
项明章有风度地问:“楚秘书,我能上床吗?”
本来就是你项先生的休息室,楚识琛深知这套把戏,故意不肯上当,说:“不行。”
项明章果然暴露了本来面目:“我买的床,我说了算。”
掀开被角,项明章合衣躺在楚识琛身旁,两具疲惫的身体相贴,不算很暧昧,只余敌过初冬的温暖。
楚识琛不多时进入浅眠,项明章伸出手,指腹有茧子,便反过来用指背触碰楚识琛的脸颊。
心头疑云未消,他该不该继续深入下去?
怀表,复华银行,究竟和这个人有怎样的渊源?
项明章忖着,楚识琛动了一下。他心虚般把手拿开,刚收进被子里,楚识琛无意识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项明章一阵心软,甚至想就此糊涂下去,当作没有见过那张CT片子,当作一切是他在胡思乱想。
在北京的酒店里,楚识琛那句否认的梦呓他一直记得。
项明章决定赌一把,再试一次,如果楚识琛应了,他只当是自己疑神疑鬼。
项明章轻声叫道:“楚识琛。”
枕侧的人没有反应。
鬼使神差地,项明章又说:“你知不知道……沈作润。”
忽地,楚识琛松开了他,恐惧似的在被子里蜷缩。
项明章愣了愣,抬手抱住楚识琛的后背,半晌,怀中身躯安稳,他低下头——楚识琛眼角潮湿,俨然在睡梦中暗恸。
第65章
楚识琛只睡了两个小时,醒来稍一动,覆在他肩胛的手掌滑落后背,紧接着项明章也醒了。
四目相対,俱是惺忪,窗外天空灰黑,项明章道:“闹钟还没响,再睡一会儿。”
眼角干涩紧绷,楚识琛揉了揉,说:“你睡吧,我不困了。”
项明章也没了睡意:“我梦见去浙江出差,没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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