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书的才子不知道神仙存在,便把将军从昏君手底下逃出的经过写得惊险无比。如果忽略到故事与自己有关,秦纵想,自己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到三更时,他终于将书页阖上,缓缓咳了一声。
想到明日要如何质问裴钦,天子含笑而眠。
待到早朝之后,他果真把裴钦留下。
这道命令,甚至不曾引起更多侧目。但因早在皇帝登基之前,秦家军的文书工作便有一半儿压在裴钦手上。这会儿皇帝叫人,在朝臣们看,意思也很简单:裴钦又要开始加班了。
他们施施然地离去,留一个裴钦,进了皇帝居住的德安宫。
按照前朝之例,按说他要住的是太极宫。奈何殷玄死前数月的经历,实在让太极宫变得不那么宜居。
秦纵已经考虑很久,是否要将太极宫推倒重建。
不过,那不是今天的话题。
他先与裴钦说政事。说到一半儿,见裴钦眉尖拢起,似在思索时候,秦纵道:“《大名遗事》里,你看的最多的,是哪一回?”
莫说看得不多。秦纵非常确认,昨天自己见到的那部话本,已经脏了旧了边儿卷了。
能成这副样子,再告诉他裴钦不是反复翻阅过,他又不是傻子。
听他这么问,裴钦随口回答:“第六回 。”
秦纵看他。
裴钦面色一片空白,手上刚刚沾了墨水的笔跟着一动不动片刻后,轻轻“啪嗒”一声,浓郁墨汁落在裴钦面前。
秦纵哼笑一声,很满意于裴钦这副失色的模样。他思索片刻,记起:“第六回 ,内容是——哦,朕记起来了。将军身陷险境,女将军赶来救驾。”
裴钦听在耳中,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
一动不动,催眠自己:我这会儿不在德安宫,而在自家里。
我这会儿不是裴钦,而是一株蘑菇……
秦纵继续问他:“为何是喜欢这一回?哦,你也喜欢那女将军。”
话音落下,便见裴钦面色骤变。
裴钦脱口而出:“怎会——!”
秦纵反倒疑惑,说:“如何不会?虽不知这话本是谁人所书,我却能看出,落在‘殷玄妹妹’与女将军身上的笔墨大体相当。你喜爱她们中的哪一个,都算寻常。”
裴钦看他,细细分辨着秦纵的面色。
他想从秦纵眼里看出什么。可无论是喜是怒,都一律不曾出现在秦纵眼中。
裴钦心情骤颓,随口回答:“那陛下呢?陛下说‘也’,莫非对那女将军有何特殊感受?”
秦纵说:“自然有。”
裴钦瞳仁睁大,神色骤然积极昂扬。
秦纵:“她与殷玄那个妹妹……”
裴钦昂扬的神色重新低沉,张了张口,想补充,殷玄真的没有妹妹。
秦纵:“都远不及你。”
裴钦一怔,手指颤动。
毛笔上的墨汁滴落更多,近乎将手底下整张纸都废掉。
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去看秦纵,听天子说起他昨日想到的那些裴钦的好处。
裴钦听在耳中,心情一时雀跃,一时低沉。
前者是因为秦纵的话,后者则还是因为他昨日想到的一句,自己纵有再多好处,也并非女郎。
话本里的将军登基之后,能在女郎们之间自如选择。而他,仿佛连被选择的资格都没有。
——等等!被选择的资格?
裴钦一时只觉得自己被劈中,完全做不出其他反应。
他这副怔愣神色,在秦纵来看,就是裴钦发觉自己喜爱的女将军不受自己青眼,于是难以接受。
他干脆继续数女将军有多不如裴钦。莽撞是其一,总是意气用事是其二。
说来说去,裴钦心情也跟着波动来去。
眼看秦纵口中的自己千好万好,无一处不是,秦纵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她总有一重好处。”
秦纵随口问:“什么?”
裴钦答:“她是女郎。”
秦纵:“……哈?”
皇帝没反应过来。
至于裴钦,在话音说出的刹那,他已经后悔。
秦纵还要追问:“这与‘女郎’与否有何干系?”
虽然话本里的女将军的确是女郎,但是,秦纵看人,历来是看他们所做之事。
在他看来,这个角色是男是女,并无影响。
那么,凭什么“女郎”就是好处?
他百思不得其解,哪怕裴钦说了“并无干系,是我前面说错”,秦纵仍不放下。
一叠一叠的疑问声落在裴钦耳边,听得裴钦心绪杂乱无比,心头有什么东被压住,他竭力不让其爆发。但是,秦纵不放过他,他便终于来到了难以自抑的时刻。
裴钦说:“她是女郎,纵是今日将军仍有徘徊不定,往后,却总有立她为后的机会。”
相比之下,“前朝皇帝的妹妹”这种身份就太尴尬,而这也是很多人不看好后者的原因。
话音落下,裴钦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身体僵住。
他身前不远,秦纵同样意识到裴钦说了什么,哑然,不知如何接口。
他们的视线短暂相对,然后开天辟地头一遭地不曾相视一笑,而是朝另一边躲闪。
裴钦心乱如麻:我觉得女将军哪点比我好?——她是女郎。
这究竟有什么好处?——能让皇帝立她为后。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我……
答案近在咫尺。
那层窗户纸却毕竟不曾被捅破。
第98章 双重生(37)
德安宫外间, 负责清扫落叶的宫人看四下无人,难得偷懒。
小太监抱着大大的扫帚,身体趴在上面, 百无聊赖地往周遭看。
见到风卷起落叶, 也见到朝远方飞去的鸿雁。
而后, 是伴随着风的“吱呀”一声, 不远处屋子的窗口被吹开。
小太监整个人都吓得懵住,生怕被皇帝发现自己竟然偷懒。
然而, 在原地僵硬了片刻之后,他忽而发现,皇帝竟然始终看着身前某个方向, 从头到尾,都未朝窗子看来。
小太监正松一口气,又听另一个声音讲话。
说:“近日风凉,陛下记得加衣。”
小太监一个激灵,预感这句话后,皇帝总要朝自己看来。
他赶忙抱着扫帚, 溜之大吉。
……
……
屋内。
秋风平等地吹在秦纵、裴钦身上。
却有寒凉,裴钦方才说的是实话。但是,秦纵还是很难因之欢喜。
原因无他。裴钦转移话题的意味实在太明显, 以至于到了生硬的地步。秦纵听着,眉尖拢起。
有三分理智,让他从善如流地接着裴钦的话说下去。两人方才的对答,已经偏向一个颇危险的地段。但是, 秦纵开口时,说的仍然是:“莫说这些——你什么意思?”
裴钦心中一颤。
哪怕秦纵不额外指明,他们之间, 也没有一个会误解秦纵的问题。
女郎、立她为后、比我要好。
裴钦嗓音发涩,说:“并无什么意思。”
秦纵嗓音抬高,叫道:“裴钦!”
裴钦:“……”
他不言,侧过头去,神色中隐约透出隐忍。袖摆之下,秦纵看不到的地方,手缓缓握成拳头。
不过,哪怕不见后面那等细节,秦纵依然从他眼中看出抗拒。
秦纵眼睛微微眯起,出乎意料地,竟问他:“你现在就要走?”
裴钦一震,蓦地抬头,回答:“不。”
他难以置信,想:秦纵这么说,莫非是想让我走?
不、不——
秦纵不轻不重,问他:“为什么?”
裴钦本能回答:“朝局未定。”
秦纵替他总结:“你忧心我?”
裴钦舔了舔嘴唇,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还是回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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