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光溜溜的小脑袋领着明辞越真的走了。
纪筝一个人,提着灯笼,坐在树下,仰头看着漫天,像是落不下的红色雪,又似升不起的炮竹叶。
他呆滞半晌,不知心中在想什么,飞速回头,瞄了眼树干后面,又抬头看了看红纸,又回头看了看树后。确定两人都已走远后,他直起身,拍了拍屁股,又把手在皇袍两侧蹭干净了,终于抬起头,长久地凝视着那棵树,神情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低头,躬下了身子。
佛祖眼中没有分别,没有禁忌。
明辞越回来了,他试着活动了活动肩膀,几处箭伤确实只擦破了皮肉,没有大碍,倒是前些日子脱臼过的右肩,本就在战场上积攒下了旧伤,再经了方才冷水一激,有些不适,使不上力。
他轻吸一口凉气,重新披上了厚重护甲,没有出声。
天子还抱膝坐在远处,提溜着个小灯笼,仰头望着红纸条,神情放空。
明辞越快步走过去,临近了又放轻了脚步,“让圣上久等了。”
“没有。”小天子站起了身,目光从树梢上转移到他身上。
“圣上对这个好似有兴趣,信这个吗?臣倒是之前无意听几个小宫人提过……”
明辞越本就是随口一提,没想到换来的是天子那样剧烈的反应。少年站在原地身子猛地一晃,僵硬了,猛地昂起首,抻直了脖子,脸蛋冻得通红,“朕才没兴趣,不信这些个……”声音越说越小。
【“一愿大燕离了朕,在皇叔的支持下,再临盛世,边境太平,苍生万安。”
“二愿所有主角各司其职,按部就班走,平安喜乐,百岁无忧,让朕能够在郑越府有个好归宿。”
“三愿朕与皇叔……”】
措不及防,明辞越被那心声打了个正着,那声音也小小的,反反复复自己念叨着,清稚极了,却是他从未听过的严肃正经。
明辞越猛地撇开了视线,仿佛被灼烫到了心尖,火辣辣的烧的疼,他下意识道:“别说了!”
说出来就不灵了……
纪筝被吓了一大跳,心里重复许愿的碎碎念也被打断了。
自己说了什么?
他回过神想了想方才说的话,“皇叔是不是信仰这个……早跟朕说,朕也不会冒犯你……”
纪筝还想说些什么,从一旁小径上下来了两个人影,前面一个着一身金丝线的正襟袈裟,被后面那个着一身朝廷官服的人紧紧纠缠住,两人的脚步都快绊在了一起,声音听起来高高低低争辩不清。
“这是真的,真的大师信我,大师求您去宫中作主,跟圣上说几句吧,我人微言轻,您去说,他们一定肯信……太皇太后已经,已经……这样下去恐怕整个大燕都要被那……”
“阿弥陀佛。”声音已经有些急促而微微上扬了,“一切有定数,非贫僧能够左右的。”
僧人抬眼,纪筝抬眼,视线猛地撞到一起。
僧人:“!”
纪筝:“?”
是玄迁,那冷淡极了的千层冻土脸上竟然被撬动了一丝裂缝,眉宇微微蹙起,透露出此人隐忍克制到极点的不耐烦。
纪筝想笑又不敢太过分,他心中始终对玄迁有心理阴影,却从未想过有人能够烦到玄迁。
谁料下一刻,玄迁摇手一指,“施主,佛祖感您一片赤诚之心,已经替您将圣上请来了,不如自己去向上禀告,圣上仁德一定会听的。”
纪筝:秃驴。
那官员看见他先是一怔,继而感恩戴德,一脸激动地小跑过来,跑近了,步子却越来越慢,犹犹豫豫,目光直往他身后瞥。
纪筝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确信此官员他是眼熟的,整个大燕的低中层官员他见过的屈指可数,能叫得上职称姓名的更是没有。
这官员有话跟他说,然却一直偷偷抬眼瞥明辞越,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
明辞越微微躬身,想要请辞避险,却被纪筝伸手拦住去路。
他装糊涂:“这里无外人,但说无妨。”
那官员即刻跪下,连连高呼圣上万安,圣上恕罪,“臣是司天监的一监正,专职观察天象,数月前便观到紫微帝星现于东南,被一灾星扰乱运势,窥探其里。此星不仅会扰乱帝星神思,令其性情大变,温良尽失,诱发其长期被疾病梦魇所扰,甚至……”
“甚至还会影响国运,此前西四州正值灾年,牲畜冻死,就恰逢西漠来犯,拿进献的畜羊为要挟,此后又有北大营士兵突发动乱,旱灾加重,北边郡县饥馑渐臻,还有……还有水闸被扳动,扰乱地脉,乃至太皇太后遇刺一事,天灾荒年,灾星谋逆,天下动荡!”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颤抖得厉害。
纪筝听着太阳穴筋脉图图直跳。
但他没有说话,因为明辞越也只是静静地听着。
只有那小沙弥没由头地问了句该如何解决。
谈及解决办法,顾监正的声音就几乎弱不可闻了,“这……帝星是心甘情愿落入灾星的陷阱,两相纠缠而生,除非帝星愿意主动割舍远离,驱使灾星回到原来的轨道上,降落西北,否则灾难将继续蔓延,臣早就跟璟亲王说过了,让王爷尽早……”
顾监正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明辞越。
纪筝突然就想起了,明辞越不是没与他说过,草场那夜,明辞越分明问过他,“要拿这颗灾星怎么办。”
怎么办?他当时回了句封建迷信,他祈祷着现在的自己也有怒骂一声封建迷信的底气。
可那些症状,“性情大变,温良尽失,被疾病梦魇所扰……”
顾监正突然转了一个方向,朝准纪筝身后,猛地将头往地上一撞,几乎拿出了以死明志的气势,“恳请璟王放过圣上,放过大燕吧。”
“监正起来说吧。”明辞越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如水,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顾监正却犹如避蛇蝎一般,跪着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整个蜷缩起来的背部都在微微颤抖。
“往后您的名字会冠以皇姓,载入列传宗谱,您的牌位将奉入高堂,建下祠庙。但求您,放过这大燕皇族唯一血脉!”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一头磕在地上,寂静的树林中层层回响,鸟雀惊飞,半晌再无其它动静,竟有了在空旷大殿众人齐呼层层叠起的阵势。
纪筝大脑充血,耳畔好似幻觉一般,嗡鸣不断,他面对的仿佛不是区区一个监正,而是朝堂之上如云海般翻涌跪下的文武百官。
“恳请璟王放过圣上。”
纪筝没敢回头看明辞越的反应,他大脑一片空白,双拳攥紧了又松开,又攥紧,“璟王不是灾星。”
他的声音细如蚊呐,连耳畔的幻听都盖不过。
“璟王不是灾星,朕不是帝星,不是。”
他又扬高声音,重复道。
明辞越才是性情大变,温良尽失,被他干扰,窥探,乃至偏移轨迹,打乱国运的那一个。
他才是卑劣的入侵者,偷窥者,劫掠者。
或许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夜晚,明辞越也曾因疾病梦魇而困恼焦躁。
耳畔那些人应该喊的分明是“恳请圣上放过璟王,放过大燕。”
“圣上,圣上?”明辞越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传来,有人捂住他的耳朵,俯下身来与他对视,“圣上不是灾星,也别听他说,臣不会放过圣上的。”
纪筝眼膜充血,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花,什么都看不清,他撑着额,嘶哑着声音,“皇叔怎么就不问问朕要不要放过你,放过大燕。”
明辞越的动作僵住了,连带着那抹温和平静都被凝固在脸上。
纪筝有些喘不过来气,伸手拨开了明辞越,皇叔好似无力反抗,步下有些踉跄。
他大口地深呼吸,空气中有丝干燥呛人的味道弥散开来,因为不同于明辞越身上清淡的冷木味,他一下子就辨认了出来。
“什么味道?”风往南刮,他便逆着风往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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