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丛云没有得到回复,他只是痴恋地,呆呆地凝望着那片柔顺的发,继而目光跳跃而过,落到了城墙之下,一个黑色的小点往这边挪动了一下。
顾丛云的笑凝固住。
明辞越只身一个,再一次踏入箭雨射程之内,他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双手,四下弓箭猛然紧绷,空气中火花微爆之声几乎可闻。
可他只是为了展示手中空无一物,红缨长枪和玄铁雁翎刀都早就被抛之身后,他一边缓慢往前走一边卸下贴身的短刀,匕首,继而便是盔甲。
忠于职守的守城本能让众人都绷紧了神经,此刻攻城者可是明辞越,那即便他赤手空拳而来也足以叫所有人胆寒心颤。
顾丛云也本能地紧绷了起来,手下从摩挲变成了捏拿。
在纪筝的视线里,明辞越已经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他失措焦急地去捕捉皇叔的视线,眼珠在乱转之时终于寻了个四目相对,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不要进城,不要过来,不要……】
【如果你真的能听见,哪怕,哪怕能听见一点点,不,要,过,来……】
明辞越冲他笑了笑,回应似地放缓脚步。
“看什么呢!”顾丛云猛地攫住他的后颈肉,逼着他把头抬高,“他现在可是没穿盔甲,已经快走到城门下了,快着点!给他选个结局!是当个箭靶子暴尸城外,还是潇潇洒洒地带兵入城,身披皇袍被捉,当牺牲品还是当枭雄,你说的算,别让你皇叔死不瞑目!”
纪筝猛地一吸气,腰间的肌肉绷紧了,他突然发觉不知何时,一种尖锐的触感借着嫁衣的遮掩已经贴近了他的后腰,如毒蛇吐信般。
他没说话,猛地一下反碰向那尖锐!
顾丛云吓了一跳,反应迅速霎时往后一收,愕然惊出一身冷汗,“我让你选!选啊!”他几近崩溃地贴着纪筝的脸侧嘶吼,咆哮,咬牙切齿,“为什么不选啊!为了他就这么皇位都不要了,命都不要了吗?!”
这一声立刻引起了守城兵的注意,方才见这人靠得这么近圣上也没反应,他们只当这人是个伪装打扮的贴身暗卫,此刻一瞬间,所有箭头调转了方向,从四面八方将他二人包围。
顾丛云在啜泣,哭花了脸,哭湿了帽纱,哭得悲痛而狼狈,却又只像个学堂归来被严父训斥笞打的小少爷,无助又无害。这让周围人皆立在原地,不敢上前,连带着城墙下的明辞越也闻声抬起头,停住了步子。
顾丛云置若罔闻,对周围箭阵毫无察觉一般,只紧紧从背后搂住他的小圣上,死死搂紧,仿佛要将人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继而又将头埋进身前人的颈窝,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而这相拥的两具身体之间,还竖着那柄短剑,一刃朝他,一刃朝圣上。
周遭的弓箭手一时根本无处瞄准,距离这么近,只怕一箭要将圣上同这歹人钉穿在一起。
半晌。
纪筝伸手拍了拍脸侧那颗低垂的头顶,“顾丛云。”
顾丛云猛地抬起头来,几乎是一瞬间就破涕而笑,“在,我在。”
他将脸挨过来,紧紧贴过来,继而又紧张起来,“你生气了吗,圣上生我气了吗?”
“没有。”纪筝淡淡道。
“要不我再给你一个选择,吻我一下吧,就一下,一下我就放过明辞越。”顾丛云阖起眼,泪在眼角坠成线地淌,嘴唇在纪筝的颈侧缠绵乱蹭,哑着声音低喃,“过来……过来,吻我。”
纪筝始终没有动,连头都未曾回过一下。
“那我吻你吧,我来,我来吻你……”
他怀中之人不顾身后尖锐,又是明显一躲闪。
“一个吻而已,你亲他的还少吗?”顾丛云猛地睁开眼,短剑两刃同时割破了二人的衣衫,贴进血肉里,“死都不愿意吗?!”
纪筝叹气:“不是一个吻的事,你听我说,我不是……”
“就是一个吻的事,就是一个吻的事!”顾丛云拼命吸气抽噎,双眼煞红地要滴下血来,他又哭又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改变主意了,你不是不喜欢当皇帝吗?没事,没事,我带你走,你跟我走,我不逼你做明主了不要太平盛世名垂千古了,你心里念着你皇叔可以把皇位留给他啊,我们放手,我们都放手。”
“松一松。”纪筝长出一口气,妥协似地拍了拍他的手,“我头都转不过来怎么能……”
顾丛云欣喜期待地向一旁侧过了头,弯了弯眼:“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厉风破空——
他听见了那阵刺透耳膜的疾风,茫然睁开眼,摸了摸自己颈侧,低下了头,才知道飘在那儿的面纱不见了,只剩了一支锋锐无比的长箭。
那是来自城墙下的一支。
方才纪筝始终没有回过头,他的目光追随着明辞越的眼,电光火石之间抓住机会别开了头,而正是那一瞬间,城墙下的明辞越瞬时捡起地上废弃的羽箭和长弓,踩着砖缝,踏住降落一半的城门,向上一跃,搭弓瞄准。
分秒之间,配合默契,如同他们同骑逐鹿的那日,当真是珠联璧合心有灵犀心灵相通心心相印心领神会。
不过,这次纪筝已经能确认了,这不是巧合,也不是默契。
那一箭偏过了要害,并没有一箭毙命,只是让血一股一股地往下淌。顾丛云动作极其夸张地大张开手臂,呆看着身前人即刻抽离逃出。方才那一箭刺破了他的帷纱,将那顶笠帽带到了一旁的地上,让那张在大火中烧得疤痕崎岖的面庞暴露在了光天之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竟无一人意识到这就是当年冠绝京城的小璟王。
他缓缓地绕到了纪筝面前,弯下了腰。
“刺客,危险!”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又有无数箭簇扫射去了他的方向。
而顾丛云只是捡起了笠帽,带好,拢好帷纱,遮起面容,这才抬头面对着纪筝。
纪筝只道完了刚才未说完的半句:“我不是纪朝鸣,你认错了,对不起。”
顾丛云大约是听到了,又像是没有。他轻轻摇了摇头,顺着墙垛之间,缓缓地仰面躺了下去,有风掀了纱的一角,顺带掀起了一点点的浅笑。
纪筝茫然回忆起今天他穿的衣裳是红色的。
顾丛云来时夸过他穿红色最漂亮——“喜庆吉祥,当真是应景。”
“别看了,都结束了。”明辞越已用五爪勾抓着墙壁翻身跃了上来,挡在小圣上的面前,用手掩住了他的眼。
他向下望了望城内门前明显带头骚动的几个人,以及远处持械而待的众禁军,心中了然了武安侯府的小少爷究竟自导自演了怎样一场大戏。
纪筝吩咐先开了城门,迎众将士回家,于是城门慢慢洞开。
可与此同时不知城内是谁先一步冲破了围禁,人流如出闸的洪水般向这头奔泻而来,禁军上围,前头的几人强行挣脱而出,他们并不知城墙上发生的变故,更不知主谋已死,只是见到了明辞越,便下意识地要按计划冲上前来,强行为其披上龙袍。
明辞越抬手一剑先行勾过龙袍,反客为主,在那几人铁青诧异的面色下,翻手往圣上身外一披,顺势就要跪,“是臣救驾来……”可他没能跪下去,一双葱段儿似的手从红绸缎下伸出来,强行拖住他的手臂。
“不必了。”纪筝将龙袍取下,随意揣在怀中,示意明辞越与他一同看看下面。
城内是无数接了自家出征儿郎的百姓,他们只知道明辞越带领他们百战告捷而归,他们只看到明明临到家门口这些将士却皆又负了重伤,他们合家团圆相拥而泣,他们哭天抢地跪伏而拜,嘴里却高声唤着,声声皆是:“王爷千岁,大帅千岁!”
“与我何干?”明辞越皱眉,不愿理会,只拧回了头。
“怎的与你无关?”纪筝笑他,又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让他低头与自己目光相对。
【“皇叔一直都能听见我的心声,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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