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乔握紧伞柄,看着不远处的雷哲,低声说道:“我自己打,这样才好防止意外状况的发生。”
“什么意外状况?您在说什么?”男仆根本听不懂这句话。
简乔摇摇头,转而看向在泥泞中挣扎的从属们,神色渐渐变得阴郁。在这种狭窄的地方调转车头是一件又脏又累又麻烦的事,那位邓肯男爵的做法算不上恶毒,却很阴损。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骑士们才终于把几架马车的车头调转了方向,与此同时,他们浑身上下也都脏得一塌糊涂。
邓肯男爵指着这群黄泥捏成的人,与自己的骑士幸灾乐祸地讥笑着。
雷哲却完全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不耐烦地催促:“上车,走了!”
于是经过几小时的对峙,这场狭路相逢终究还是分出了胜负。邓肯男爵立刻坐进马车,意气风发地朗笑几声。这件事足够他拿到生意场和贵族圈里大谈特谈,届时,那位花都伯爵一定会颜面扫地!
“我请你去泡澡怎么样?据说亚里安的浴场里新来了几个漂亮的搓澡工。我们还可以在那里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邓肯男爵兴致勃勃地提议。
雷哲根本没搭理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站在路边,撑着一把黑伞,拥有着一头黑发和一双黑眸,又穿着一件黑色斗篷,仿佛整个人都融入在黑夜里的花都伯爵。
那人的半张脸隐在伞里,只露出一点下颌,握伞的手又细又长,手背的皮肤白得宛若冬日里最初落下的,也是最为洁净的那捧雪。
他未曾移开伞盖,露出自己完整的面容,以便目送雷哲的远去。哪怕只是敷衍,他也该看一眼,然后点头致意,这是绅士必须保持的风度。
由此可见,刚才的一番折腾也引发了他心中的怒气,让他忘了保持礼仪。
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他的内心在咒骂吗?
【谢天谢地,该死的雷哲终于走了,不用再面对他那张惹人讨厌的脸真是上帝的恩赐!快滚蛋吧,混账!】
以上是雷哲的想象。他觉得那位花都伯爵一定在心里抱怨自己。
而这样的想象让他一瞬间就恼火起来。他用力拍打车窗,对车夫下令:“越过花都伯爵的时候让马儿跑快一点!”
花都伯爵越是觉得厌烦,他就越要彰显自己的存在。对方不是不愿意抬头看他一眼吗?那好,他就让这人不得不看他。
此时此刻,雷哲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别扭古怪。
车夫扬鞭打马,快速冲了过去。车轮碾过泥坑,溅起一排浓黄的浆水。
简乔快速说道:“小心!”然后把雨伞挡在自己身前,隔绝了浆水的侵袭。
很明显,他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的两个男仆反应慢了一拍,这会儿已经变成了两只裹着黄泥的落汤鸡。
主仆三人齐齐看向雷哲的马车,表情都很一言难尽。
简乔虽然保住了自己的上半身,裤子和靴子却溅满了泥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腿上斑斑点点的黄泥,沉声问道:“那位雷哲大人今年几岁?”
红发男仆回忆道:“应该有二十岁了。大人,您问这个干嘛?”
“二十?你确定?”简乔从衣兜里掏出一条雪白的手帕,轻轻擦掉脸上的雨水,嗓音里满带嘲讽:“我还以为他今年才两岁。”
第 6 章
马车开过去之后,雷哲用剑柄戳了戳邓肯男爵的胳膊,问道:“花都伯爵现在在干嘛?”
不知道为什么,他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对方的表情。
邓肯男爵却看得津津有味,朗笑道:“雷哲,真有你的!那两个浓妆艳抹的男仆已经变成丑八怪了。不过很遗憾,花都伯爵用伞挡住了你的攻击,他的反应很迅速,一点事都没有。”
听见这句话,雷哲才连忙回头。
暮色四合,那人撑着一把伞站在濛濛细雨里,过分苍白的脸庞在黑暗中散发着无法遮挡的莹莹微光。此刻,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细长的眉毛拧在一起,无声述说着心中的不快。
因为这场恶作剧,他本就忧郁的气质显得更阴沉了几分。
终于让对方正视了自己的存在,雷哲却完全无法开心起来。看见这张布满郁色的脸庞,他反而更懊恼了。
“回格兰德。”一瞬间,他便失去了全部兴致。
他揉了揉紧皱的眉心,又再次回头看了看那张苍白忧郁的脸庞,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马车在宽阔的林间空地调头,朝格兰德的方向驶去。
早已料到马车会往回走的简乔依然等在路边,并且做好了用雨伞挡住第二波泥浆攻击的准备。
但是这一次,雷哲命令车夫放慢了速度,并最终在他身边停下。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雷哲从车窗里探出头,问道:“在格兰德,能把金子一般昂贵的丝绸衬衫当便服穿的除了雷哲·格兰德,还有霍尔·格兰德。你怎么知道出现在你眼前的人不是霍尔?”
霍尔·格兰德正是他的大哥。
简乔根本不想与这个幼稚鬼说话。然而他肩上扛着整个迪索莱特,那是他永远无法推卸的责任。他必须讨好这些大贵族,以便为自己的子民争取利益。
于是他略微垂首,嗓音轻缓地说道:“在遥远的格兰德,有一位太阳之子,他的双瞳似晴朗天空一般湛蓝,他的发丝像足赤黄金一般璀璨,当你远远凝望着他时,你的眼里会有阳光注入。”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叹息道:“打开车门并看见您的一刹那,我便想起了这句吟唱,那是吟游诗人为您谱写的传奇诗。所以站在我面前的人除了您,还能是谁?”
雷哲:“……”
此时此刻,他心中莫名堆积的茫然、恼怒,以及懊丧,统统都消失了。比这更浮夸的赞美之词他经常从别人口中听说,却没有哪一次能让他的心像鸟儿一般雀跃。
世界上怎么会有花都伯爵这样的人?他明明说着如此谄媚的话,却没有一丝一毫谄媚的丑态。他太真挚也太动人了,三言两语就抚平了一切不快。
雷哲必须用力抿唇才能让自己不要当场笑出声。
“恭喜你,”他故作倨傲地开口,“你取悦了我,所以今天的事到此为止。”
简乔握紧伞柄,语气温和地回应:“谢谢您的宽宏大量。”
明明他才是被刁难,被折辱的那一个,却因为没有权势,必须向折辱自己的人低头,这就是托特斯的生存法则。
雷哲哼笑一声,然后勒令车夫继续前行。
哒哒哒的马蹄声越去越远,一直垂首恭送的简乔这才直起腰,神色冷漠地看着渐渐被浓雾吞没的马车。他知道,这才只是刚开始而已,还有更多艰险在前方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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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简乔的马车穿梭在格兰德宽阔整洁的街道上,街道两旁矗立着鳞次栉比的豪华城堡,精美民宅,巍峨教堂……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从街上走过,发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在漆黑的夜晚看见这样的灯火,听见这样的声音,没有人会不感到安心。
如果说迪索莱特城是浪漫的少女,那么格兰德就是庄严的圣哲。它已经维持了上百年的繁荣,其庄严大气是别的城池完全无法相比的。
简乔着重观察了一下路面,然后微微松了一口气:“下车前,我们不用换高跟鞋了。”
发明高跟鞋的人是为了防止踩到屎,这绝非一个荒诞的笑话。
简乔路过的每一座城市都缺乏污水处理系统,而民众的家里又没有厕所,故而只能在街上排泄。就连查理三世的皇宫都没有卫生间,居住在那里的贵族可以在任何地方留下他们的“纪念物”。
壁炉、花坛、厨房,哪儿哪儿都能找到金黄的屎块。
传说中富丽堂皇的宫殿,实则是个屎尿横行,臭气熏天的农场,只不过蓄养在里面的不是牲畜,而是一群自诩优雅的贵族。
想到这里,简乔不由自主地掩了掩鼻。
缩在角落的两个男仆指着自己沾满泥浆的衣衫,哭笑不得地说道:“大人,我们和街道指不定谁比谁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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