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温顺令雷哲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才大步朝楼上跑去,嗓音充满活力:“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噔噔噔的脚步声远去了,简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背负双手,慢慢踱步。
忽然,外面的长廊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这位先生,您是迷路了吗?”
简乔回头一看,然后便立刻走上前行礼:“公爵殿下,您好。我不是迷路了,我在这里等雷哲,他一会儿便来。我是隆塞斯·乔的儿子简·乔,很荣幸见到您。”
“啊,原来是隆塞斯的儿子,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格兰德公爵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浑浊双眼里隐隐流泻出亮光。
他似乎又想起了曾经的峥嵘岁月。
简乔颇为诧异地看着他。
才短短几天时间,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就已经变得如此憔悴。他鬓边的发丝被风霜染白了一些,额头也悄然爬上几条新的皱纹。家庭的巨大变故让他再也没了往日那股叱咤风云的强悍气息。
手中的权力似烟云般消散,最终什么都没给他留下。这也是他未曾出现在宴会上的原因。正如雷哲说的那样,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雷哲让你在这里等?你是他的朋友?”格兰德公爵追问道。
“是的,我们是好朋友。”简乔对这段友谊十分笃定。
格兰德公爵眼眸微微一亮,态度立刻变得和蔼又热情,“那么我能带你参观一下这栋古堡吗?它已经两百多岁了,漫长的时间侵蚀了它的高墙和营垒,却也赠给它许多无价之宝,我想你应该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聊。”
他想接近并了解自己唯一的儿子,但可悲的是,身为父亲,他只能采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简乔不会拒绝一位老人的邀请。
他把自己的去向告知偏厅里的仆人,然后跟随老公爵离开。
“我先带你去看看雷哲最喜欢的地方吧,那里挂满了他的战利品。”老公爵兴致勃勃地说道。
两人越去越远。
片刻后,雷哲抱着一件貂绒斗篷从楼上跑下来,没看见简乔,脸色便是一沉。
站在一旁的男仆立刻说道:“公爵大人带他去参观了。”
“参观哪里?”雷哲放下心来。
那个老东西虽然偏心,脑子也糊涂,但是对待客人却很温和有礼。他应该不会为难简乔。
“我想,他们是去了您的画廊。”仆人猜测道。
雷哲:“!!!”
“shit!”
这回,雷哲是真的爆了粗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着急,但他就是不想简乔前往那个长廊,看见自己曾经的“丰功伟绩”。那挂满了整整两面墙的,多达一百多幅的美人图,会让简乔产生怎样的观感?
曾经的雷哲对自己的战绩是引以为傲的。他常常会把客人带到那处,指着一幅又一幅画,得意洋洋地介绍。那些美人是泼辣还是温柔,是热情可爱还是冷若冰霜,分手时如何落下痛苦的泪珠,又如何抱着他哀求挽留,都仿佛发生在昨天。
说起她们,雷哲总能如数家珍,滔滔不绝。他认为“丰富的情史”与“战争的伤痕”具有一样的存在价值,它们都是男人的勋章。
但是,当这些勋章摆放在简乔面前时,他却觉得别扭极了,甚至隐隐还感到羞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奇怪,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愿意简乔接触到这些东西。
简乔至今还未交往过一个情人,雷哲完全不想激起对方寻找情人的渴望。他像猎豹一般在走廊里全速奔跑,中途撞翻了好几个仆人,打碎了满地杯盘,弄得人仰马翻。
终于,当简乔的一只脚即将踏入画廊的时候,他赶到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快把斗篷披上!”他展开斗篷,一把将简乔裹了进去,然后摁住对方的脑袋,硬生生将之扭转了一个方向。
简乔什么都来不及看,眼前就黑了。
“你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走,我带你过去。我们改日再参观古堡。”雷哲半拖半抱地把简乔弄走。
跨出门槛时,他狠狠瞪了老公爵一眼,还威胁性地挥了挥拳头。
这让老公爵忽然想起了雷哲小时候学剑术的情形。每次输给自己时,他就会露出这种愤恨的表情,然后挥舞几下小拳头。他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孩子。
那时他们还像普通的父子一般会斗气,会争吵,也会在太阳升起时快速和好。
他是爱这个孩子的。这个孩子也爱他。
可是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老公爵的眼睛湿润了。这段时间的麻木,终于转化为迟来的痛悔,深深刺进他的心脏,变作一个溃烂的伤口。他跟随两人走进霏霏细雨,张开嘴想说些什么,舌尖却尝到了一丝冰冷。
这让他什么都说不出了。
同一时刻,简乔也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样组织语言。
之前说好的拥抱呢?
雷哲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面对这种封闭的姿态,简乔没有办法,只好在仆人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雷哲却在这时伸出手,揪住他的后领,嗓音里满带笑意:“你不准备给我一个临别的拥抱吗?”
简乔没有一秒钟的迟疑,立刻转过身,给了好友一个拥抱。当他的下颌轻轻磕放在雷哲的肩头时,他漂浮的心似乎也在此刻落了下来。
五年的迷茫与彷徨,终于找到一个透亮的出口,在温暖的光影中缓缓消散。他开始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也让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融入自己孤寂的心。
“真好啊!”他发出毫无意义却又格外满足的叹息。
“哪里好?”雷哲一如既往地追问。
“在你怀里真好。”简乔想也不想地说道。
雷哲:“……”
他敢保证,自己交往过的情人百分之百都说过类似的话。可是,从她们嘴里吐出来的,千篇一律的,早已听到腻味并且还觉得庸俗不堪的情话,从伯爵先生嘴里说出来却带上了难以言喻的感染力。
雷哲的心为此而变得滚烫。
“答应我,不要对别人说这种话。”他恳求道。
“好的,我该走了。”简乔退离了好友的怀抱,慢慢登上马车。
雷哲连忙走上前搀扶,心里却空落落的。这个拥抱太短暂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心就被伯爵先生的甜言蜜语再次填满。
只见简乔把头伸出车窗,轻声说道:“这种话我只能对你说,因为从小到大,只有你拥抱过我。谢谢你,这一刻的温暖对我来说很重要。”
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终于确定自己之于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也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
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在他生命里出现的每一个人,从未有谁给予过他哪怕短暂到只有一秒钟的拥抱。因为他是私生子,他的出生就是原罪。
但是在这里,他没有罪。
上辈子,他花了二十多年没想通的问题,就在刚才那个拥抱里想通了,然后释怀了。
“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他趴伏在车窗上,望着雷哲的双眼盈满水光。
雷哲扶了扶额,差点申吟出声。
他从森林里带回来的那只小豹子都没有伯爵先生会撒娇。这个湿漉漉的眼神太有杀伤力了。
雷哲正想说“那你留下吧”,却见安德烈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骑着马从远处呼啸而过,他们的仆人正把一盒盒鸦片从车厢底座取出来,这是准备疯狂一整晚的节奏。
雷哲暗暗咒骂一声,然后无奈摆手:“我也舍不得你,但我更舍不得让你劳累。留下来,你会被他们折腾一整晚。我们下回找个时间再聚。快回去吧,祝你好梦。”
马车缓缓开动。
简乔把脑袋探出来,真心实意地说道:“希望能够在梦里见到你。那样的梦才算得上是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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