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难过、悔恨,这些人类该有的情绪,都无法呈现在他过分俊美的脸上。
他坐在窗边,人却仿佛飘荡在很遥远的地方。
看见这样的他,莫安皇后竟一时无言。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烛台上的火苗开始变得微弱,莫安皇后才缓缓开口:“我知道雷哲是为了你才拒绝了我为他安排的婚姻,也拒绝了我对他的保护。如果没有你,他现在应该待在公爵府里,笑着逗他的小猫小狗,或者陪伴他的妻子到处云游。”
简乔瘦弱的身体微微一晃,看上去竟似一簇快要熄灭的火苗。
他低了低头,把自己迅速泛红的眼睛藏在阴影里。
好在莫安皇后不耐烦看他这张善于蛊惑人心的漂亮脸蛋,闭上眼睛说道:“回去祈祷吧,用你最大的诚意为雷哲的平安归来祈祷。这是你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走,我不想再看见你。”她摆摆手,嗓音十分疲惫。
简乔默默站起来,默默躬身告退。
回到旅馆后,他脱掉羊绒外套和长筒靴,赤着脚,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和一条黑裤子,捧着一盏包裹在玻璃罩里的蜡烛,走到街上。
他徒步走进教堂,跪在上帝的面前诚心诚意为雷哲祈祷,然后绕行整座格兰德,每走一步便要在心里默默念诵一句:“求上帝保佑我最亲爱的人。保佑他能平安归来。”
这种赤脚徒步,捧烛祷告的仪式是一项传统,一旦开始就必须进行到底,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冰雪覆盖。每当家里发生重大灾难,很多人都会这样做。
但简乔却是第一次。他来自于现代,来自于一个世俗的国家,来自于信奉科学的社会。他从不敬仰上帝,也不相信神迹。
可现在,他却迫切地祈求着一场神迹。他希望雷哲能活着回来。
他赤脚走在街上时,很多人意识到了他在干什么。战败的消息已经传遍整座城市。
于是不断有人跟随在他身后,形成一条蜿蜒的由人潮和烛光汇成的河流。这条河流缓缓绕行在每一条街道上,祷告声四处弥散。
不知不觉,天空落下霏霏细雨。向来害怕风吹雨淋的简乔却完全没有躲避。他甚至在想,这场雨会不会是老天爷给自己的回应?
雷哲能活着回来吗?他是为了我才走的。他爱我,所以他消失了。
爱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爱是毁灭。
行进中,这些念头让简乔的心神几近崩溃。
活了两辈子,他身边的人,包括他自己,似乎总是被爱摧毁。
于是回来之后,淋过一场秋雨,并且心力交瘁的简乔毫不意外地病倒了。这场病来势汹汹,几乎在头一天就剥夺了他行走的能力。他躺在床上一直咳嗽,咳得嘴里全是血腥味。
医生来看过几回,最后都摇着头走了。
简乔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怕死,可是他对死亡却又有着准确的预知。他好好吃了一顿饭,补充热量,然后用酸软无力的手,写了两封歪歪扭扭的信。
一封信给雷哲,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寄。一封信给莫安皇后,当天晚上就被女官送到她本人手里。
翌日清晨,莫安皇后便坐在了简乔的病床边,把几张薄薄的地契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
“雷哲的确一早就知道你的领地里隐藏着几个优质铁矿。他也的确想要控制你,顺便把铁矿控制在手里。他结识你的目的是为了我,而我想当女王。我们需要军队,需要兵器。”莫安皇后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野心。
“我知道,否则一个小小的伯爵,一家小小的珠宝店,用不着他那么费心。”简乔的嗓音十分虚弱,间或夹杂着剧烈的咳嗽。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雷哲的目的,却因为渴望对方身上的光与热,允许了这样的靠近。
莫安皇后目光锐利地逼视他,说道:“可他后来对你是用了心的,否则他不会拿自己的命换了你。”
“这个我也知道。”简乔闭上眼,锁住急涌的泪水。
“你的命是用我弟弟的命换回来的,所以你必须活着,明白吗?活到我弟弟平安归来。”莫安皇后握住简乔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近乎于威胁地说出这句话。
然后她略微扬了扬下颌,一大群宫廷医师便走进来,替简乔看病。
早已放弃挣扎,准备任由自己陷入永远漆黑的沉眠的简乔,却在此时此刻挣扎着坐起,眼里的重重迷雾像是被狂风吹散,显露出火焰燃烧般的光华。
他要活着,他要活到雷哲平安回来!
第 41 章
简乔一旦下定了某种决心就必然会做到。
除了吃饭喝水,其余时间他基本上都在沉睡。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看不见。这让他的仆人每每都心惊胆战,唯恐他无声无息地死了,于是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探他的鼻息。
莫安皇后经常来看他,走的时候脸色一次比一次凝重。
简乔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他的脸庞依旧那么美丽。
这种美是一种凝固的,死寂的,开到荼蘼即将凋零的美。花儿的生命周期往往是短暂的,这是它们的宿命。
简乔也不例外。像他这样的人,大多是活不长的。
莫安皇后每天都在等待简乔的仆人把他已经死亡的消息送进皇宫。可是奇迹般地,他却撑过了一天又一天。他躺在床上,沉陷在厚厚的棉被里,几乎没有气息的样子看上去像个活死人。
可是每天清晨,当薄雾消散天光照进窗口的时候,他却会艰难地睁开眼,问一句:“雷哲今天有没有回来?”
得到否定的答案,他便会闭上眼,之后的一整天都不再醒来。仆人只能捏开他的下颌,把粥水和药水硬灌进去。
以往的每一天,他都会被失眠和梦魇折磨。睡觉是他最恐惧的事。然而现在,他想让自己沉睡多久,便可以沉睡多久。他终于克服了自己最深的恐惧,却陷入了更深的恐惧。
他害怕失去雷哲。
他就像一颗微弱的火星,掩埋在很深很深的灰烬里,这灰烬让他绝望,却也让他的余热始终不曾散去。
连莫安皇后都为他的顽强感到心惊。
他活着似乎只是为了等待雷哲。
渐渐的,莫安皇后对他的恨意也淡去了。这样一个爱而不自知的人,她只会可怜他。
冬日来临之前的一天,简乔的男仆像旋风一样冲进旅馆,扑通一声跪在床边,气喘吁吁地说道:“主人你醒醒,雷哲大人回来了!主人你醒醒!你等的人回来了!格洛瑞胜利了!”
此时已近黄昏,正是逢魔时刻。
简乔的神志早已陷入黑暗的深渊,不曾苏醒。他只在每天早晨天光乍现的时候才会醒来片刻,用干燥开裂的唇瓣,问一问雷哲的消息。他早已枯竭的生命力必须节省再节省才能一直支撑下去。
他知道,自己清醒的时间越长,活着的时间就越短,那样就等不到雷哲了。
他眼睫颤了颤,终是归于平静。
男仆喊了好几声都未能把他唤醒,便也放弃了。
是夜,一辆马车缓缓停靠在旅馆门口,然后,一名身材异常高大的男子从车里跳下来,绕到旅馆侧边,抬起手攀住管道,似乎是想爬上去。但他刚爬了两步便拧了拧眉头,露出不适的表情。
“让店主带你上去吧。你全身都是伤。”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男子答应一声,然后便走到亮着烛光的窗前,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赫然正是雷哲。
他回来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际,显然刚洗过澡,身上还裹缠着厚厚的纱布。
“医生让你别洗澡,你偏要洗。伤口碰了水有可能溃烂。”老公爵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表情十分忧虑。
他们父子俩都活着,而且还打了胜仗,原本想建功立业的安德烈亲王反倒死了。
“不洗澡身上会有血腥味。”雷哲敲响了旅馆的大门。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洁癖?”老公爵诧异地问道。
雷哲继续敲门,不曾回答。
老公爵看向三楼的阳台,了然道:“是他有洁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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