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73)
抬手抹一把,确实在流血,干裂的嘴唇刮过手背甚至有些疼。绍吴深吸一口气,说:“谢谢您。”
然后他转身冲进住院部,到二楼护士站,已经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是否嘶哑:“你好,吴燕在哪个病房?”
“吴燕,”护士点了点鼠标,又抬头打量他,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儿子。”
“噢,”然后她竟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呀——2203,往这边直走到头就是。”
绍吴点头,循着她指的方向,向走廊尽头走去。他甚至忘了问护士,吴燕得的是什么病。
午后三点过,很安静。
病房的门敞着一条窄窄的缝隙,是四人间,一张病床空着,两张病床上躺着老人,靠门的那张病床上,是吴燕。她背对绍吴侧躺,穿着医院的浅绿色病号服,头发已经剪短了——是因为做化疗吗?
从2014年夏天离家,至今已经整整一年半。他在广东浑浑噩噩待了一年半,几乎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忽然看见时间的痕迹,那是一柄弯刀,把吴燕的身形削得瘦弱又单薄,只是一年半啊怎么会这样呢,那天下午他在病房里向他们出柜,吴燕扯着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那时她的双手那么有力,连哭喊声都中气十足……为什么?她明明是幼儿园雷厉风行的园长,是给朱菁菁买大衣的时髦阿姨,是那个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妈妈。
绍吴站在病房前,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措手不及地凝视吴燕,不懂时间是怎么流过去的,好像他对吴燕的记忆仍停留在高中,5·12地震那天晚上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吴燕正在炒菜。好像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家,吴燕总是在的,天崩地裂了,她也总是在。然后,然后时间唰地扑到她身上,撕咬她,她瘦了,头发短了,孤零零地瑟缩在病床上——她竟然就这么老了。
时间渐渐吞噬她,而他不知道。
喉咙滞重到发不出一丝声音,绍吴嘴唇发颤,不知多久,仍然唤不出一声“妈”。
直到护士推着车走过来,先是“诶”了一声,随即低呼:“你、你怎么了?”
病房的门被推开,吴燕闻声扭头,看见自己的小儿子站在门口,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在气温只有3°的日子里,穿件薄得可怜的夹克,他双眼通红,泪流满面。
吴燕也愣了,好几秒,其他两位老人还在睡觉,护士疑惑地看着这对母子。
“……妈。”
终于,他唤她。
“你还知道回来啊?”虚张声势了一秒,然后她也流下泪来:“幺儿,快过来,妈妈看看。”
二十分钟后。
护士出门转了一圈又回来,有点无奈地说:“你和你哥一模一样哦。”
绍吴抽噎道:“我哥?”
“王宇君回来了,”吴燕抚着绍吴的头发,轻声说,“见了我,二话不讲先哭一场……和你一样。哎。”
由于咧嘴大哭,嘴唇上干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满嘴苦涩的铁锈味。绍吴顾不上伤口,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强迫自己问道:“妈,你……你怎么了?”
他已经做好准备,无论是哪种癌症,他都要陪着妈妈治病,他不能倒下。
“老毛病了嘛,”吴燕轻叹,“我那个子宫肌瘤又长了,检查完大夫叫我把子宫拿掉。”
绍吴愣怔片刻:“不是癌?”
“肌瘤取出来之后要化验的,”护士在一旁搭腔,“不过子宫肌瘤一般都是小问题,不用太担心的,本来我们主任没想给你妈妈拿掉子宫的,因为她都快绝经了嘛,但是……”
绍吴猛地抓住吴燕的手腕,顾不上自己满脸湿漉漉的泪水,又问一遍:“不是癌症?”
“不是啊,”吴燕皱眉,“哦,不是癌症还请不动你回来,是吧?”
“我以为——”
“绍吴?”
绍吴扭头,看见王宇君站在门口。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他回来了,绍吴几乎认不出他。
和记忆里那个杀马特判若两人,王宇君剃个短短的寸头,耳朵上、脖子上看不见任何饰品,他穿件蓝色羽绒服,手里提个塑料袋,里面大概是打包的食物,冒着乳白色的热气。
“哥……”绍吴又把脑袋扭回来,继续追问吴燕:“那你的头发怎么回事,怎么短了?”
“做完手术好多天不能洗头噻,我想着剪短了,方便些,”吴燕看着两个儿子,笑了笑,“我和你哥一起去剪,两个人能打折呢。”
第100章 姓杨的同学
“你可算回来了,”王宇君走过来,站在绍吴身边,“老妈一直盼着你回来呢。”
“那为什么,”绍吴打个哭嗝,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为什么我给你和我爸打电话,都打不通……”
吴燕神色一黯,低声道:“我们离婚了。”
绍吴:“……为什么?”
“行了行了,”王宇君拽拽绍吴的衣袖,“大人的事小孩少问。”
绍吴:“……”
“妈,”王宇君解开系着的塑料袋,“没买红油的,你这几天不能吃辣椒噻,清汤的也不错,我吃了一碗的。”
“好嘛,乖。”吴燕伸手去够那碗抄手,王宇君又立即挡下她的手,说:“有点烫,我端着就行。”
“幺儿,”吴燕怜爱地摸摸绍吴的头,“你吃饭了没有?”
“没……”
“妈,你先吃,”王宇君说,“待会儿我带他出去吃。”
绍吴迷茫地看着王宇君,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去念了唐蘅说的女德班——虽说多年不见,但王宇君的变化未免太大了,简直是换了个人。当年桀骜不驯地在面馆和男人接吻的他,竟会像现在这样,捧着抄手给老妈吃?
而且他又为什么会回来呢?
绍吴擤了擤鼻涕,只好暂不做声,等在一旁。待老妈吃完抄手,王宇君到病房的卫生间把汤汤水水倒掉,又洗干净饭盒,说:“那我带绍吴去吃点饭啊,妈。”
“你们去吃火锅嘛,”吴燕从桌子上的手提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五百块钱,“太冷了,吃点热乎的,哪——妈妈请客。”
绍吴忽地想起上大学时吴燕也是这样塞钱给他,叫他回重庆了去逛街买衣服穿,或者请同学吃饭。想到这些,绍吴的鼻子又有些发酸。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自认为从珠海赶回永川的一路上都很冷静,现在见了吴燕,知道是虚惊一场,反而频频想哭。
“妈,不用,”绍吴说,“我有钱的。”
“哦,在外面赚了大钱,都和你妈客气起来了?”
“好好好,吃火锅,”王宇君连忙接下那五百块钱,“妈,你还想吃啥水果不,我们带点回来。”
“买点草莓嘛。”吴燕笑着说。
“要得,”王宇君拍拍绍吴,“走吧。”
绍吴跟着王宇君走出医院,脑袋发懵,声音也还带些哭腔:“哥,我爸妈为什么离婚啊?”
“你自己想想,”王宇君叹了口气,不像刚才那样殷勤了,声音懒洋洋的,“咱们俩同母异父,又都是gay,你爸会怎么想?”
绍吴停下脚步:“我——”他是真没想到这茬。
但王宇君这么一说,他立即就懂了。一个女人,先后和两个男人生下儿子,而这两个儿子都是同性恋……绍吴他爸会怎么想?自然认为这是吴燕的问题吧。
王宇君看着绍吴,露出个苦笑:“还好你只是向他俩出柜,没告诉别人……不然就不只是离婚了。”
此时已将近五点,天色有些暗了,一阵风吹过来,冻得绍吴哆嗦了一下。这样的带着潮气的寒风,正是绍吴再熟悉不过的永川冬天的风。他搓了搓冰凉的手,发现自己甚至对这湿冷的风感到万分亲切。
离开一年半,永川通了高铁,行道树上挂了大红灯笼,上面写着“欢度元旦”,绍吴知道,过不了多久,又该换成“欢度春节”了。
这么快又要过年了。
幸好,幸好他回来了。
“先给你买件衣服吧,”王宇君说,“你穿得太少了。”
“嗯……好。”
也许是血缘关系的缘故?即便多年不见,面对王宇君,绍吴也并不觉得尴尬,似乎他们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过年时见了面,王宇君带他出去玩,手里攥着一盒摔炮,走到哪摔到哪,噼噼啪啪响。而他胆子小,不敢玩,就小尾巴似的跟在王宇君身后。
两人走进商场,新年第一天,大家都出来逛街看电影,人挤人。绍吴买了件羽绒服凑合穿着,然后王宇君带他到五楼的火锅店。这会儿还不是饭点,但一眼望去,桌子都坐满了,热腾腾的辣椒的味道涌进鼻腔,刺得绍吴皱了皱鼻子,一瞬间感觉很饿——饿得像身体变成只空荡荡的麻袋,饿得像在广东的一年半都没吃过饭。
好在他们只有两个人,还能坐得下。
王宇君把菜单递给绍吴:“你来点。”
“嗯,”其实都不用看菜单,绍吴对服务员说,“炸酥肉,红糖糍粑,冰粉,小麻花,耗儿鱼,麻辣牛肉,毛肚,黄喉——”
“你悠着点,”王宇君提醒他,“这家分量大,我刚才还吃了碗抄手的。”
“哥,你放心,”绍吴小声道,“我吃得完。”
各式菜品被陆续送上来,锅底还没烧开,绍吴先吃酥肉和冰粉,这家的酥肉炸得金黄酥脆,上面撒一撮火红辣椒面。而冰粉是酸酸甜甜的,里面除了葡萄干、山楂碎、白芝麻、花生碎、红糖水,还加了软糯的醪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