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67)
绍吴想,这是因为他在成都生活,口音渐渐被带跑了?还是因为他在刻意模仿领导的口音?会不会在若干年之后,杨书逸的发音习惯会被彻底地改变?不过成都话那么绵软,从杨书逸嘴里说出来,的确有点奇怪……
“绍吴。”杨书逸走过来,把手机递给他。
“啊?”
杨书逸站在床边,垂眼看着绍吴,他动了动嘴唇,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绍吴想,他要向他告别了吗?
然而他说:“刚才不小心,看到你的短信了。”
短信。
“刚开始我还在想,我什么时候给你发过那么多短信。”
哦,天气通。他看见“杨书逸”的备注名了。
真是丢脸。绍吴简直想闭上眼不看他,但想到以后看他的机会大概不多了,又不舍得闭眼。
“我改着玩的,”绍吴说,“没别的意思。”
“你订的是成都的天气预报。”
“……嗯。”他还能说什么呢?
“取消了吧,”杨书逸哑声道,“没必要这样。”
绍吴从善如流:“好的,过几天就去营业厅取消。”
杨书逸说:“直接回复短信就能退订。”
绍吴看着他,心想这就是他们的默契了,他们都知道今天之后他们再也不能做朋友了。所以今天的告别,应该越彻底越好。这是要一一清算么?但他们之间能清算得完么?
绍吴攥着手机,向杨书逸伸手:“你来吧。”
杨书逸便真的接过去,没一会儿,他把手机还给绍吴。紧接着手机就在手心振了一下,是中国移动的短信:“您好,您已成功退订……”绍吴连忙退出,不忍多看。
很难想象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凑在一起接吻,做着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事。
遗憾的是这件最亲密的事仅仅证明了,这辈子,他们到此为止。
杨书逸已经穿上冲锋衣,他身后是永川难得一见的晚霞,绍吴几乎有种错觉,也许杨书逸只是要去买饭,过一会儿他就提着两盒小炒折回来。然后他们一起吃饭,像高中时那样。
绍吴说:“你结婚的时候,记得叫我。”
“……好。”
“我说真的,”他冲杨书逸笑了笑,“咱们起码是老同学吧,你别担心,我已经、已经放弃了。”
杨书逸默默看着他,目光沉甸甸的,满是不相信。
“我真的放弃了,就现在,放弃了。”
“对不起。”这是第三次,杨书逸向他道歉。
“没关系,”这次绍吴也接下了他的道歉,“杨书逸,我最后问个问题。”
“什么?”
“不少女孩儿喜欢你吧,你对她们也这样吗?还是,只对我这样?”
“……只对你。”
“好的,”绍吴说,“再见。”
杨书逸退后一步,轻声说:“再见。”
然后他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
绍吴竟然意外地平静。
如他所料,他们再也做不了朋友了;但与此同时,他又能确定,在杨书逸的生命里他是重要的,或者说,特别的。杨书逸是一个孝顺的孙辈,一个可靠的兄长,以后还将是一个温柔的丈夫,他善待他的亲人和恋人,甚至善待那些注定得不到回应的、喜欢他的女孩子。他很好,好到令人不敢相信,一个17岁时从地狱里走过的男孩儿,凭什么能这么顽强地活下去?
绍吴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触到了杨书逸的背面的人,那是从地狱带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是一夜之间被强加的成长,是天地不仁施予的负罪,是一切一切,杨书逸的自私、冷酷、暴戾。
但这也恰恰证明了他对他是特别的,不是么?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杨书逸的自私、冷酷、暴戾,他和他一起把手伸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然后血淋淋地收回来。因为很痛苦,所以很深刻,他们心照不宣,忘不了。
忘不了。
两天后,父母赶到医院。绍吴知道自己没法瞒下去了。仍是在这间病房里,他第一次向他们下跪,不是为了获得原谅,仅仅为了道歉。
“爸,妈,”他说,“对不起,我是同性恋。”
第四卷 ·完
第94章 珠海
2014年底,绍吴在珠海。
向爸妈出柜之后自然没法再在永川待下去,绍吴先是去了广州,在越秀区一所课外辅导机构教英语,两个月后的某个中午,他接到陈一茫的电话。
陈一茫的声音拖长了,又嘶哑,听上去令绍吴有些陌生。
他说:“来珠海吧,我现在就在珠海。”
从广州到珠海,城际列车只需一个多小时。当绍吴拖着他那硕大的26寸行李箱走出珠海站时,烈日当空直下,正午明黄色的阳光令他不得不眯起眼,人头攒动,耳边传来各种各样的口音,有粤语,有东北话,有撇脚的普通话……绍吴随着人流前进几步,手臂忽然被抓住。
“看什么呢。”是陈一茫。两年不见,他的普通话已经很标准了。
“……你怎么,”绍吴愣愣地看着他,“怎么这么瘦了?”
陈一茫穿件肥大的白色T恤,下.身牛仔热裤,露出纤长的四肢。他形销骨立地站在那儿,肤色比以前深了几分。
有点像农田里扎的稻草人。
“干我们这行有不瘦的么,”陈一茫也打量绍吴,“你是几月份到的广州?”
“六月底。”
“啧,”他说,“怎么晒不黑的。”
两人就近在珠海站旁边的地下商城吃午饭,天气热得绍吴没什么胃口,只点一碗鲜虾云吞,陈一茫则干脆不吃,点了杯港式冻奶茶——这时候奶茶还没火遍大江南北,好像大家也不觉得它的热量有多么高。
等待上菜的间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间都说不出话。
这两年时间,发生了太多事。
直到服务生把陈一茫的奶茶送上来,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仿佛才有了对话的勇气:“怎么突然就告诉他们了呢?”
绍吴说:“瞒不下去了。”
“你干了什么?”
“我把我们校长举报了,这个校长就是之前……之前高中的时候,欺负他的那个男生的姑父。”
“……”陈一茫沉默几秒,“你还真是一个都不放过啊。”
“不是,”绍吴解释,“当时就是因为那个男生的姑父在我们学校当官,所以班主任才把他调到最后一排坐‘专座’,所以他爸才去学校和班主任吵架,然后他和他爸大吵一架,他爸一生气就……去汶川了。”
当川渝人提起“汶川”两个字,后面的话,便不必再说了。
陈一茫垂下眼睛,手指摩挲着杯子,半晌,他叹了口气:“要不是你当年能考上人大,我真怀疑你脑子有问题。”
绍吴笑了笑:“他们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估计那个校长直到现在也想不通,我为什么举报他。”
鲜虾云吞被送上来,绍吴舀起一颗,咬一口,虾仁的味道很鲜。在广州他已经习惯了不加辣椒的抄手,也习惯了把抄手叫做云吞。
“那你和他呢,”陈一茫继续问,“彻底完了?”
“嗯。”
“为什么?”
“我把他强了。”
“……”
“开玩笑,”绍吴小声说,“他自愿的。”
陈一茫满脸不解:“可既然他都愿意和你上.床了……”
“这就说明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为什么?”
“因为朋友是不能上.床的。”
“放屁,”陈一茫翻个白眼,“你不知道什么叫‘炮.友’么——既能**又是朋友。”
绍吴笑了笑:“我俩做不到这样……而且我也不想和他做炮.友。”
陈一茫耸肩,表情有些无奈。
绍吴吃完抄手,陈一茫又带他在地下商城逛了逛,这商城面积很大,有各种各样的小店,卖吃食的,卖A货的,卖澳门特产的。珠海站紧邻拱北口岸,过了口岸,便是澳门。
绍吴问陈一茫:“你怎么会在珠海买房?”他知道陈一茫在珠海贷款买了套小公寓。
“上海广州都买不起啊,”陈一茫笑着说,“这边很适合冬天过来住,上海的冬天太冷了。”
其实也就是两年时间,绍吴明显地感觉到陈一茫的变化,他仍然漂亮得令人惊艳,但不再那么倨傲,像是当初叛逆的少年,终于也温和地进入了成人世界。
陈一茫带绍吴回家,沿途均是高大的棕榈树,叶片细长如针,在蔚蓝的天空下轻轻摇曳,绍吴想,的确是亚热带的风景了。陈一茫望着窗外说:“这条路叫迎宾路。”
出租车沿着迎宾路向北,过隧道,拐弯,将近半小时后在一个丁字路口停下。绍吴下车,看眼手机,此时是中午一点半。天空没有云,阳光仍然笔直地射下来,太阳仿佛距离地面很近。这个城市四处都是干干净净,都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绍吴莫名觉得这是个没有秘密的城市,他来到这里,一无所有,但无人在意。
陈一茫家位于一个新开发的小区,16楼,两室一厅。他带绍吴进屋,打开空调,懒洋洋地说:“柜子里有床单被罩,你自己铺。”
“好,”绍吴拉开箱子,蹲在地上冲他笑:“谢谢你了,一茫。”
陈一茫颔首,倚着墙壁看绍吴收拾行李。
绍吴的拉杆箱尺寸大,但其实并没有装太多东西,一包衣服,一包生活用品,一包证件,也就是这些了。绍吴把这三只袋子拎出来,正要把拉链拉上,陈一茫忽然问:“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