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3)

　　永川二中的校服有两套，夏季的短袖衬衫，秋季的长袖外套。这时是九月，天气尚且炎热，学生们大都穿着自己的T恤，只在升国旗时套上秋季的外套。因为夏季的短袖是化纤料子，不吸汗，穿在身上很闷。
　　而杨书逸是班级里唯二的穿夏季校服的人，另一个穿夏季校服的是个190斤的男生，因为身材的缘故，只能穿宽大的校服。
　　下午，杨书逸竟然真的把英语作文交过来了。
　　那是上课前两分钟，教室里乱糟糟的，绍吴正坐在桌前发呆。杨书逸走路像没有声音，他突然出现在绍吴身旁，把薄薄的作业本放在他桌上：“我的作业。”
　　绍吴吓了一跳：“你真写了？”
　　杨书逸：“所以你在逗我玩吗？”
　　绍吴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立即摇头：“不是，我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快。我现在就给姗姐送去。”
　　杨书逸看着绍吴，竟然笑了：“课代表，下节课就是英语。”
　　说完转身走了。
　　绍吴愣了有五六秒，才捏捏自己的耳垂，问朱菁菁：“下节英语？”
　　朱菁菁：“靠，我刚才突然发现，杨书逸挺帅的。”
　　绍吴：“……是么。”
　　“真的！他刚才那一笑，哇，可以可以，”朱菁菁兴奋地压低声音，“他平时就是太不显眼了，我都没发现！”
　　绍吴心想，你还是不要发现比较好。
　　“你知道吗，杨书逸，”朱菁菁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他家里……挺那个的。”
　　“哪个？”
　　“我上次在办公室听老崔说的，杨书逸家里挺紧张……他爷爷瘫痪，奶奶又有什么病来着，反正是身体不好，然后他妈跟他爸离婚了。”
　　绍吴皱眉：“他……”
　　“他爸开货车的，经常不在家，也没空管他，”朱菁菁撇嘴，“所以他就这样了。”
　　“这样”是什么样，朱菁菁和绍吴心照不宣。
　　杨书逸，一个大多数时间都趴着睡觉、上课不听、作业不做的学生。学习这件事似乎和他没什么关系。
　　“我听老崔说，他高一的时候就这样，当时他班主任是孔欢欢，你知道吧？教语文的，特别凶。”
　　“听说过。”
　　“孔欢欢都拿他没辙，开除嘛又没法开除，人家没打架没早恋，就是不学。孔欢欢给他爸打电话告状，他爸竟然说，我没空，来不了，你们老师管吧。后来孔欢欢就不管他了，反正他不惹事，就随他去。”
　　“……所以现在董鸣要管他吧？昨天他没做作业，被董鸣叫到办公室补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朱菁菁耸肩，“诶，不过他真的挺帅，我怎么才发现。”
　　上课铃响起来，姗姐站在讲台上，柔声道：“上课。”
　　学生们起立，绍吴掀开作业本的封页。
　　“老——师——好——”
　　他的作业本是新的，很薄，竟然是学校门口五毛钱一册、竖着翻的那种。绍吴上一次用这种作业本还是小学。其他学生的本子都是自己买的，有大有小，都挺厚实，外加上班里女生多，作业本就更是五花八门了。
　　杨书逸的字体也有点像小学生，不好看，但是写得很清晰。那道作文题的题目是，假如你是高中生李明，想去加拿大的XX高中交换一个学期，请你给校方，那书页的大小显然不是课本，不知道是什么书。
　　还好杨书逸也没问，我的作业本呢？
　　绍吴把自己手中卷着的作业本展开，撕下封页。这几天都有三十多度，晚上也闷热难耐，教室里开了空调，没人会到阳台上来。绍吴的额头上都是汗，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心虚。
　　绍吴把封页撕下来，撕得很碎很碎。
　　那封页上的“杨书逸”三个字，是他写的。
　　给姗姐看的英语作文，也是他写的。
　　这个作业本就是他趁晚饭时间去买的。
　　而杨书逸给他的那一本，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进书包，夹在两本又厚又大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中间。
　　他安慰自己说，杨书逸的作文写得太差劲了，他只是想帮他少挨一份骂。


第5章 草稿纸
　　高二的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除了每月一次的月考，学校又增加了周测，语数外文综轮着来。老师们都说，这是在为你们的高三做准备。绍吴的早餐时间压缩了，从二十分钟变成十分钟——就为了多睡那十分钟。每天早上，当他蹬着自行车赶到学校冲进教室，都能看见杨书逸趴在课桌上睡觉。
　　杨书逸倒是来得早，他从不迟到，只是来了就睡，很少听课。
　　开学两个月，老师们已经不怎么管杨书逸了。
　　去送作业时，绍吴听见姗姐喃喃自语：“他家长怎么回事啊，打电话都叫不来，能有多忙？”
　　绍吴迟疑着为杨书逸解释：“好像他爸是开货车的，经常跑长途。”
　　姗姐叹了口气：“这样啊？我只听董老师说他是单亲——哎，看着挺聪明一小孩儿，家里没人管，耽误了。”
　　绍吴：“他……”
　　姗姐：“嗯？”
　　绍吴摇头：“他是挺聪明。”
　　“聪明有什么用！”姗姐烦躁地敲了敲键盘，“他是一点儿不学啊，就跟对学习过敏似的！你看他，也不出去瞎混，也没搞对象，就天天自己玩儿自己的……再聪明也耽误了。”
　　绍吴没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指默默捏紧了。
　　他倒不像姗姐那样恨铁不成钢，他只是难过于，他们都说杨书逸“耽误了”，就像直接判了他的死刑似的。
　　——后来，过不了几年，绍吴就会明白，老师们说得一点也不假，如果当时杨书逸真就这样过完高中三年，他这辈子便的确“耽误了”。他们都是普通的县城孩子，学习是他们唯一的改变命运的方法。可是没办法，那时候绍吴太年轻了，年轻得天地安危两不知，觉得这世界上所谓的“等级”，无非是杨书逸吃三毛钱一个的包子，而他吃三块钱一两的小面。
　　绍吴回教室，走得很快。刚刚他好想告诉姗姐杨书逸不是那么油盐不进，也不是无可救药，至少每次老师叫他补作业，他都听话地补上了。
　　教室里一片哀嚎，数学课代表正在发昨晚周测的卷子。数学一向是文科生的死穴，绍吴进门时，刚好听见课代表喊他的名字。
　　“你疯啦，一百四！”朱菁菁尖叫，“快给我看看！我靠我才七十七！”
　　绍吴被朱菁菁为首的几个女生一拥而上，很快卷子便被她们抢走了。
　　倒也没关系，绍吴知道自己扣分扣在哪：选择题的最后一道没时间算，蒙错了，扣五分。导数题第二小问的思路对了，但数算错了，也得扣五分。昨天交卷时他就预料到了。
　　此刻的他根本顾不上这些，他耳边仍回荡着姗姐的叹气，姗姐说，这就糟了。
　　绍吴走到杨书逸桌边，其他学生要么哀嚎要么抱怨要么窃喜，班里乱糟糟的，没人注意到他紧绷的嘴唇。
　　杨书逸趴着，在睡觉。数学卷子被课代表放在他桌边。
　　卷头一个鲜红的“53”。
　　杨书逸仍穿着夏季校服，那短袖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松，也许是因为洗过太多次。
　　“杨书逸。”绍吴轻声唤道。他心里满是忐忑，好像也没想真把杨书逸叫醒。
　　然而杨书逸脑袋动了动，紧接着就直起身子。
　　一本封皮破旧的书从他怀里露出来：《倚天屠龙记》。
　　“怎么了？”杨书逸用力眨了眨眼，他的眼睛有些发红，看样子好像没睡够。
　　绍吴：“……那什么，你考了53。”
　　杨书逸：？
　　“数学！这个，我是想问你……你……”绍吴竟然有些结巴，“这些题你会吗？”
　　杨书逸愣了两秒，竟然理直气壮地回答：“会还考53？”
　　绍吴：“那……我教你？”
　　这下沈琦都凑过来了，一脸惊讶：“诶，老董让你俩结学习小组么？”
　　最近老董正琢磨着在班里搞学习小组，主要是想动员文化生多帮帮特长生。
　　“啊，嗯，”绍吴含糊地应道，“我……就给他讲讲题。”
　　“那正好！我也听！”沈琦立即抓起笔和卷子。
　　杨书逸看看绍吴，又看看沈琦，一脸迷茫。但他还是说：“那你讲吧。”
　　晚自习的课间有一刻钟，足够讲几道简单的选择题了。
　　“这儿，做一条辅助线，垂直于它的楞……”绍吴在杨书逸的卷子上，用铅笔画下一条浅浅的线。
　　“所以这两条线是互为垂直平分线的，”绍吴小心地侧过脸，看到杨书逸眼角发红，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刚揉了眼睛，“杨书逸，你明白吗？”
　　杨书逸皱着眉，有些疲倦似的：“嗯。”
　　一旁的沈琦也说：“明白啦，哎我当时怎么没想到这么做辅助线啊。”
　　没多久上课铃响了，绍吴只好不情愿地挪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之后他忍不住扭头，只见杨书逸又趴下了，卷子被他随意地压在胳膊下面。
　　绍吴估计杨书逸没听懂，但沈琦在一边听得起劲，他大概不好意思打断。又或许，他根本不在意能不能听懂。
　　绍吴的手伸进书包，在底部的夹层里，他的指腹触到一个硬硬的角。那是三张A4纸叠在一起对折后形成的。
　　绍吴甚至不敢把他们取出来，他怕被朱菁菁看见，因为，这太奇怪了。
　　直到下课铃响起，大家全都往外跑——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快，赶着回家吃宵夜。绍吴见杨书逸还趴着，便捏出那三张纸，慢腾腾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