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号列车(6)
作者:江亭
时间:2018-12-11 15:03:57
标签:推理悬疑
票还是要查。男孩把票根掏出来,他的手背上四个突出的骨节包着一圈纱布。伍凤荣刚接过票,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像是做坏事被人发现了。
“这是打架了?”
“唔……嗯……”
伍凤荣调侃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常打架,打完就算,别往心里惦记。女朋友这么漂亮,打两场也值得嘛。”说完他一边朝女孩子吹了声口哨,一边记下了“何佑安”、“石小冉”这两个名字。
小情侣刚离开,乘务员追上来悄悄在伍凤荣耳边说,荣哥今天的豆浆很新鲜,你怎么不喝?
伍凤荣的目光还停留在小情侣的背影上。他不爱喝豆浆,一喝豆浆脸上就长痘,三十多岁了还这样。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妈笑话他,人家女孩子喝豆浆长青春痘是雌性激素太旺盛,你是什么原理?伍凤荣最要脸面,为这件事他真的跑到医院里做了个检查,医生说你雌性激素确实稍微有那么点高,伍凤荣此后所有豆制品说戒就都戒了。
他眯了眯眼睛,没说话,眼角的余光扫到车厢第一排,一个赤膊男人歪着脑袋对手机粗声讲话,他脚底下放着油漆桶和工具包,能看出来是务工人员。见到列车长经过,他满不耐烦地把票掏出来扔给乘务员,嘴里用方言对着电话抱怨。人家乘务也没说要查他的票。伍凤荣见他胳膊上全沾着石灰,手背皮肤皴裂出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
现在坐绿皮火车最多的就是劳务人员,有些线路因为票价太低、地处偏远已经入不敷出,线路仍然保持运营,大多是为了让这些劳务人员继续享受低价便利的交通。作为乘务,伍凤荣反而每天和这些人打交道最多,故事也听得多,久而久之很难不产生亲切的感情。
正查着票,副车长赵新涛正面走过来。伍凤荣打发了乘务员,两手摊开,露出顽皮的笑容。
“不好意思,来晚一步,不然我还有杯热豆浆能给你,便宜人家了。”
赵新涛唉声叹气:“我还能贪点豆浆?你那边怎么样?”
伍凤荣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把人拉到车厢边上,找了个干净角落里说话。赵新涛大感不妙,伍凤荣每次搞这套神秘阵仗总没好事。上次他贼眉鼠眼地拖着人讲悄悄话,就是撺掇赵新涛接受媒体采访。本来人家说好来采访英雄列车长,他自己不愿意去,不爱抛头露面,又觉得太高调了容易惹麻烦,就想找人代替。赵新涛给他唬得迷迷糊糊的,去了才知道哪里那么简单?那是中宣部牵头请央视带着四十多家地方媒体组成的记者团,各个牙尖嘴利、七窍玲珑,按正常规格该是局长去接待的。回来的时候他把伍凤荣撕了的心思都有。
只剩车长二人,赵新涛打算先下手为强:“你别打歪主意,我不吃你那套了。实话实说。”
伍凤荣笑得妖里妖气,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撑着腰,作出个恶霸调戏小姐的样儿。赵新涛被他笑得脸红,伍凤荣是长得好看,他一笑人心都热了,男人哪能笑成这样呢?多不成体统!
“新涛,其他人我不放心,但是对你,我一句假话不敢说。你要信我。”伍凤荣说。
赵新涛哆哆嗦嗦说不清楚话:“你说,只要……只要你说我就信。”
伍凤荣不打算真的瞒他:“事情有点出入,倒也差不太多。杀人犯的确在车上,但不是新闻里的人,是另外一个。这案子有冤情,姓周的是被栽赃的。案子的资料一会儿我可以给你看,你能明白的。我现在正在排查乘客,已经有点线索了,这事你要帮我,也只有你能帮我,不然我做不成。”他三言两语给侦探游戏做了个介绍,只是没说厕所里的事。
又担心赵新涛有疑虑,他真真假假地解释:“姓周的现在就在我车厢里,你要想见我就带着你去见,要问什么你也尽管问。我是亲手处理了他的伤,那刀口看着的确是挺吓人。要是联络警察,我担心人还没到警察手里,再给捅一刀,命都没有了,怎么说理?他的命究竟怎么样还应该交给法官,不能是随随便便让个张三李四就结果了。万一真的弄错了,白搭了人进去,这车上还剩下两个犯罪分子,我吃不了这份惊吓。”
光是他这番话就足够赵新涛惊吓了,一时间没有把千头万绪理出来。他眨巴眼睛,脑袋空荡荡的,好半天憋出个“唔”,“唔”完了又没有了。伍凤荣倒是耐心,索性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等他。隔壁厕所换了两拨人,赵新涛的脸色才慢慢回上来血。
“所以,咱们这车上到底有几号危险人物?”赵新涛吞了口唾沫。
伍凤荣比了三根指头:“算上姓周的,最多三个。”
赵新涛丧着脸:“荣荣,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有多大把握他说的是真的?你别犯糊涂啊,谁犯糊涂你不能啊。我知道你淡泊名利、高风亮节,那什么狗屁英雄金徽你不在乎,但现在是三百多号人的安危,你玩儿得起吗?”他挥手把烟气打开:“你别对着我抽,祖宗!哎呀……等我说完,要我帮你没问题,我赵新涛认你这个车长,你说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绝不说一个不字。但是你要给我一个保证,你得自己知道在做什么。”
伍凤荣把烟拿开,好半天没说话。
赵新涛感觉到了他的压力。伍凤荣压力大的时候就不爱说话,闷头干活。列车长这个活不好干,既不算个官,责任又大,保障好一趟车子平安顺利到达目的地,其中的曲曲折折只有乘务明白。做好了人家感觉不出来,只当是应该的,要是出了纰漏,哪怕只是混账乘客瞎投诉,奖金说扣就扣了,完全不容情理。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赵新涛也是自己当了副车长才咂摸来。
多年的下属经验告诉赵新涛,也许列车长有列车长的考虑,他不说以后赵新涛也会明白。总之,领导做的决定都是对的。
“行,你给我派活儿吧。”赵新涛拍他的肩膀:“我也不多问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批嫌疑人已上线~ 我正常的更新频率都是隔天更新,如果有原因不能更新我会提前说哒~
7. 能在这里碰到你我很高兴
伍凤荣用力揽住赵新涛的肩膀,交头道谢。
“我承认这件事我有私心。姓周的影响了我的客观判断能力,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我就是很容易输给个人情绪。但是我可以给你保证,我不拿班子和乘客开玩笑,良心不会丢,职业道德也不会丢。你今天帮我一次,算我伍凤荣欠你人情,下回你需要我,我舍命相陪。”
他把话说得这么重,像块铁疙瘩拴在赵新涛的胸口,拽着心脏往下沉。赵新涛可不想遇到什么需要伍凤荣舍命相陪的情况,人活得好好的,互相亏欠是正常事,以命换命的人情能不用就不用。
“你就说吧,现在我能干点什么?”赵新涛说。
伍凤荣把烟抽完:“你替我安排一下班子组员,无论到哪儿保证两人一对,男女搭配最好,人不够至少也要两个女孩子一起,别让女乘务落单。餐车、电箱、司机室这几个特殊地方让乘警组的定时查看,别给钻了空子。嘱咐他们留意有没有携带管制刀具的乘客,男的,身高175到180,黑色大行李箱,单独一个人,肯定不是学生。”
赵新涛掏出工作笔记本一条条写下来。伍凤荣想了想,注一句:“餐车、茶水间、厨房的人数清理好,所有带锋利面儿的东西,包括塑料餐具分配到具体负责人,要是丢了把小刀小叉到犯罪分子手上出了事,给我查出来,我连负责人一块儿交警察。”
他把各项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不错过任何细枝末节,赵新涛在旁边不时补充提点,结束后两人又重新核对,确认任务分配后才分别。赵新涛离开的脚步轻松愉快,脸色一改来时的丧气,反而精神奕奕,血气十足。他喜欢和伍凤荣一起工作,听伍凤荣布置安排,信心越来越强,因为目标清晰,要求精确,操作性和持续性强,对下属来说,工作只会越做越简单,不会更有压力。就是工作久了,他和班子组对伍凤荣的依赖都有点过。
走了两步,赵新涛又折回来,拿掉他手里的烟头:“你少抽点,一早上已经多少根了。”
伍凤荣随意笑笑,把烟头碾灭扔进水池。
两人反方向走开。伍凤荣继续往6号车厢巡视。他看看手表,和赵新涛安排工作耽误了二十分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还担心周延聆在列车长席会被人发现。
6号和5号两截车厢人少,听不到说话声。伍凤荣先分辨出电脑键盘一串节奏极快的敲打,然后才越过笔记本看到这个操盘手。他五短身材,肚腩隆起,毛衣似乎小了,把织针的窟窿眼儿撑成芝麻粒大小的洞口。左眼下有淡淡的肿胀淤痕,发着青黑色,眼镜也遮不住多少。
电脑屏幕上红色的细线吊在黑压压的背景板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蹭蹭地往前爬。操盘手见到列车长来也不说话,他把嘴唇抿成一条白线,皱起眉头,像是不耐烦有人打扰他赚钱。伍凤荣见到电脑旁边放着一张撕成两半的名片,拼起来能看到“客户经理 孙煦”的字样。伍凤荣拿起名片两边翻看,这位孙先生的目光仍然不偏不倚放在电脑屏幕上,两只手指不停地敲击鼠标,声音像耗子磨牙。
“要不要给孙先生拿个敷眼睛的?啧啧,不是熬夜熬出来的吧?”伍凤荣说:“电话能打通吗?我也有点钱放在股市里,要不给我指点两手?你这什么板块涨得这么厉害?”
伍凤荣不炒股,所有积蓄都拿来还房贷,他在桐顶一口气买了间两百平米的公寓,按揭二十五年,月供六千。赵新涛笑他太好场面,年轻单身买个这么大的房子。伍凤荣是觉得他没什么别的大件需要买,平时花的也少,留下来的钱存银行也赶不上通货膨胀。他对数字不灵通,没有任何理财观念,对金融的认识还只停留在买保险上面。
不知道是哪个词触了这位孙先生的霉头,他嘟囔两下嘴,说:“不用了。”说完他用眼神把伍凤荣打量了上下,露出轻蔑的笑容:“您想听两句也行,平时我都是按小时收费的,今天就当白送了。您这样的我见多了,月薪最多一万出头,房贷去了大半,家里小孩读书,还要给嫂子零花。省点私房想利滚利?我劝您拿钱买件新大衣,过年见亲戚有面子,比什么都实在。”
嘴巴忒毒。但要论刻薄,伍凤荣自认没人能和他抬杠。只听列车长笑道——
“孙先生搞金融的,没有我们这些乡下地方出来的穷酸样儿。您看您这富态模样,膀大腰粗的,阔气老板都是这个样子。还穿什么大衣呀,堂子里抄件袈裟,没准立地成佛了呢。”
“你怎么说话的!咒谁死呢?”
“我说佛祖了,您装的哪门子神仙?”
说完列车长夹着名片摇摇手,衣摆带着风走了。到了车厢角落他给这个公司打电话,接电话的说孙煦已经离职半个月了,现在没有这个人。伍凤荣心想,那应该不是离职,是失业。
在这节车厢里,伍凤荣还见到一位女老师。她裹着羽绒服,脑袋被毛线帽子包得严严实实,右脚套着棉绒拖鞋,脚背裹了厚厚的纱布,肿出拳头那么大一块。
她的红色墨水笔停在作文本的第二自然段停了一分钟没有动,伍凤荣敲桌面她才抬起头来,表情像受了极大的惊吓,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伍凤荣见到她的脸,极瘦,形销骨立,像风中吹翻的一张桦树皮。伍凤荣还来不及开口,她喉头滑动,眼眶说红就红了,蓄水池子似的涨得满满的。伍凤荣也一愣,急忙去看自己的手在哪儿,庆幸地发现双手都规规矩矩插在裤子口袋里,害得他以为自己占了人家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