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又何欢(6)
作者:良艺
时间:2018-11-10 00:11:08
标签:都市情缘
“我们办事不力让小公子受了委屈希望能够得到原谅。”老人走进来,对着何欢微微颔首。
姚期坐在旁边,上身略微前倾正襟危坐,这样的状态让他看上去很认真很庄重,但其实这是他最常用的戒备姿势。
“江叔不是在尼禄山上研发新水果品种吗?突然到访是父亲有什么急事儿?”
老人回头看向姚期,似乎是诧异于他出言相护,随即点点头开门见山道:不知大少爷的入葬是安排在什么时候呢?
“后天。”
老人转向何欢,犹豫了一下,带着歉疚开口道:大少爷和夫人都是姚家人,但是姚家祖训有言,无子孙不入祖坟。顿了顿又说,不知二少爷告诉您了吗?
何欢原本以为自己对姚家有一些了解了,知道这个庞大的家族还是有人情味儿的,现实却给了他当头棒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多想了。
印象里温和慈善的老人正告诉他,你的双亲不可入祖坟。
他整个人滞了一下,喃喃,原来这就是没人阻止我带走骨灰的原因。可是,二十一世纪了,不觉得荒唐吗?
老人看着他,目光还是那么温和,说,对不起,这是祖训。
道歉那么诚恳,条件却不松动。
“既然如此,我会把父母葬在公共墓地。”
老人沉默了一下,又说,小公子,老翁今天来是有另一件事儿,老爷希望您能改作姚姓,后半生以姚家人的身份生活。这样所有的事儿就都迎刃而解了。
素来口齿伶俐明里暗里与人唇枪舌剑的何欢忽然发现自己的舌头打了结,无论他在无人的地方练习过多少次,始终还是做不到在某些事儿上与人正大光明地谈条件。
“江叔,我一直在试图联系父亲,他一直没回话却让您来了,这就是最终态度吗?”
“二少爷体谅,老爷做出的决定我无权过问。”
“我知道了,我会和父亲商量的,江叔先请回吧。”姚期站起身来,指着门外示意送客。
老人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缓步往外走,推门的时候又转身说了一句,我以往一直以为二少爷喜欢隐藏在暗夜里做那只黄雀。
姚期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江叔夸奖。”
六年了,那种似曾相识的压迫感又倏忽归来。把所有情绪掩藏起来见招拆招这就是姚家大院里所有人之间的相处模式。
何欢站在他身后,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而今,他手里,一个筹码都没有。
错身而过的瞬间,姚期拉住何欢,说,交给我,可以解决的。
“我不知道应该期待事情往哪个方向发展了,怎么办?”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疲惫到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再有。
姚期攥了攥他冰凉的,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回身取了外套,说,等我回来。
姚期半生淡漠却从来没有对那个面容慈爱的老人说过一个“不”字。除了不想深陷在亲密关系里,更多的,是不知道如何反驳。
大多数人最初面对家庭压迫的时候会感觉有些怔有些疼,慢慢随之麻木,长大以后淡出原生家庭,隐忍着克制着拼尽全力不道父母过。
但伤痕从未淡去后来抚起来还是会细细密密地疼。大刀阔斧是假的,无动于衷也是假的。
老人已经半月没到公司了,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看报。即便往常也是如此,还是感觉最近少了点什么。
姚期从他身后走进来,脚步放得很慢,仿佛怕惊动了梦里人,然后俯身将一份文件放在茶几上,轻声唤:父亲。
老人把文件拿起来,随意翻开,目光停在“股份转让”几个字上。
“父亲,大哥明天就该下葬了。”
“嗯。”老人慢吞吞翻动手里的文件,并不接话。
“何欢已经十六岁了,姚家养一个这么大的孩子毫无意义。”
老人挥了挥手里的文件,漫不经心问,所以,这是什么?
“大哥下葬以后我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转到您头上,这里还有最新研发的技术,若能应用于生产,姚家资产扩大半数或许不是梦话。”
“我们父子……只有条件可以谈了吗?”
姚期颔首,静默着。
老人看着他,一口气叹得平平静静:小期,即便我现在还握着权利和资本不放,凭你也拿钱砸不动我,收回去吧,姚家不缺这一份儿合同。
“我会回家,听您的安排结婚生子。”
“三年。”
“好。”姚期颔首,背部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明明是温声细语的对谈,却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刀光剑影的苦战。
老人转身,拄着拐杖一步步上楼。
他一生刚强一生执拗从来没有真正对谁妥协过,而今却忽然不想争了,争来争去不过是妻儿师友四散飘零。
那是阳春三月,河水涨了春潮,街头柳枝不知不觉间抽出新绿。
姚宇的葬礼上只有何欢姚期外加几个挚友,寥寥数十人。至于与他同穴而眠的她则无人探望,在稀疏人声中显得越发孤零零的。
“也许你听说了大哥曾经求援的事儿,但我想说,他没打给我。”
何欢一身黑色西装站在墓碑前,整个人震了一下,灰白色的脸上恢复了一点点生机,他说,谢谢,谢谢。
当人身处深渊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时候,需要的或许只是一句解释,一点点和现世的勾连让其重新燃起忍受生活煎熬的勇气,不再那么寻死觅活。
蒙蒙的细雨中,姚期上前一步将伞倾向他,说,那天你问我当世间仅剩自己一个人以后继续原来的生活轨迹还有什么意义。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只有活下去才知道有什么意义。
何欢想伸出手去摸一下墓碑上依旧笑着的两个人,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在虚空里抓握了一下,苦笑道:因为失去是命运,所以只能把孤独作为信仰。
第八章
下了飞机之后转站,直到火车穿行在万里无人的西北荒原何欢才知道姚期真的是要去旅行,还选了这么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火车还是建国前建的,随着车轮滑过铁轨蒸汽顺着烟囱袅袅而上,随即隐在无边长夜里。何欢从微弱的规律性咔哒声中醒来,掀开车窗前帘子的一角,目光穿过莽莽荒原聚焦在一个虚无的点上。
隔壁铺的两个人睡得昏天黑地,何欢侧身躺着听着两人错落有致的轻微打呼声心中空无一物难得平静。
但他再也没睡着,也因此有幸看到了荒原上太阳升起的画面。最开始天空是墨蓝色的,然后变得灿烂耀眼,一个火红色圆盘堪堪露出一端,不到半个小时整个火球便在地平线上呼啸升腾。
他轻轻伸出手去仿佛想感知什么,然后手指触上玻璃窗,何欢怔然一顿,随即笑了,把额头抵在窗上。
如果时光能够就此停驻,这列驶往荒原腹地的列车永远都不会到站多好,这疲惫的半生就能在这里结束,过去,未来,通通放开。
只不过,在何欢没注意到的大地深处,在被包装的现实与现实之间有那么一道缝隙露出了端倪,那是魔鬼藏起来的让人无法直面的真实。
两天之后,火车停在一个小镇,一行人驱车上路。
那是一条荒凉又繁荣的路,草木葳蕤却又千里无人,偶尔望见几个蒙古包和赶着牦牛的牧民艰难行进在草原上,把活着过成了此生唯一信仰。
草原的最后一站,汽车换成了拖拉机,一行人坐在货车车厢上颠得七荤八素。姚期看向面色土灰的何欢,总感觉他下一秒就要随风散了,然后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问,不舒服?
何欢直直得盯着他笑,说,没有。
姚期感觉他不是没有不舒服,而是病得不浅,这都傻了。又问,不然在这儿停吧叫一架直升飞机,去最近的疗养所休息几天。
何欢无语,默默转脸不再看他,然后还不忘低声吐槽他一句:也只有姚总这样四肢不勤又财大气粗的人会这样说话了。
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姚期感觉自己身为监护人的颜面尽失,回身找到角落里快被行李挤成人干的江河,说,定路线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这个,做事儿一直这么不认真的话别等我通知你,自己递辞呈。
被草原荒漠的风吹得凌乱的江河一脸莫名其妙:???
五十年前荒原腹地还百里无人,建国后有科研小组过来探查又有人过来垦荒,然而没多久这里就被发现除了能在地图上加一块之后毫无利用价值。
实在受不了这千里冻土,风风火火来垦荒的一大批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走,到现在,这片古老又荒凉的土地上便只剩下了不到百户原始居民,过着远离人群的生活。
喀嚓湖坐落在荒原中心,每年****承接四方雪水凝聚成湖,像是大漠中心的一滴蓝眼泪。
何欢站在木质小楼里,开窗望,入眼的便是这样的一汪水,澄澈透明。
黄昏时,何欢没忍住好奇一个人溜达到岸边石头上,面对着澄蓝湖面吹了一会儿风。姚期在他身后溜溜达达得过来,鞋底踩落碎石发出轻微的声音。
何欢回头看了他一眼,果然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喜欢彰显存在感。
慌神间远处的人就到了眼前,姚期大大咧咧得坐在他旁边,什么都没说,只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
何欢无语,旁边没有一排美女欢呼尖叫真是浪费啊浪费。
姚期仿佛没看到他的嫌弃,坐在一旁无聊地用手指碾碎一个小土块,轻轻扬在风里。举手投足间永远都是那么漫不经心却仿佛手覆万物。他总是这样,吊儿郎当的同时给人一个坚固而强大的侧影。
他几乎是带着一些小确幸一些小期待地看着姚期摆正四肢想要模仿眼前人,但是没有几秒钟,又规规矩矩地把手收了回去。
也许是无聊,也许是忽然想起什么,何欢问:为什么会想着收留我?
“因为……养眼……”说着,姚期真的冲他眨了眨眼睛,这个动作甚至把眉宇间的冷冽都驱赶走了,没有一点监护人的庄重严肃。
何欢撇撇嘴:魏梦姐还在别墅里,这话还是留着回去说吧。
他还记得,别墅里有一个唇红齿白一身素净的姑娘,是过来讨论项目的魏家千金。但魏家又不是没人了需要一个常年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出来谈工作。
姚期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却说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话:兄长婚礼那天,你打扮得像个吉祥物,让人忍不住侧目。那时候你还很矮,我低头看你,毫无预兆得看见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后半句是,那时候就觉得你很特别,起码对我很特别。但姚期没说出口。
他像说了什么越界的东西倏地闭了嘴,何欢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问。
客观意义上来说,其实两个人的长相并不相似。何欢是一张帅气明媚的脸,如果不是心上暗潮汹涌他亮晶晶的双眸便能融三冬雪水。而姚期的面容却是线条分明的,不苟言笑的时候有自动退敌之能。如果不是偶尔犯二的话就是一副标准的领导者面庞。当然他从小到大只在仅有的几个人面前犯过二。
若非童年回忆中那四分痛苦五分孤独成就的相似的面庞,姚期或许永远都不会注意到这个平凡的少年,但那一眼他低头看了,就再也忘不掉。
天色渐渐暗下去的时候江河便扒在门边冲两个远处的人吼了一嗓子:开饭了!
那姿势那气魄就像得了菜市场大妈的真传,两千年前长坂坡上那位也不能及。
姚期站起身来又转身冲何欢伸出手去,却见何欢一个人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还若无其事得故意不去看他,没办法,只能心下暗叹:少年心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