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他为了发财?”裘锦程问。
“或者求亲情?”庄纶沉吟,“他这么多年没见他爸,能有什么亲情呢?”
黄纸化为灰烬,一阵风吹散,缥缈无痕。裘锦程长叹一声,与庄纶并肩往回走,谁都没有说话。
清明假期后返校上课,裘锦程站在校门口,迎接来做普法演讲的派出所民警,周宁上前握手:“裘老师,这是我们廖队。”
“廖川至。”国字脸的中年警察与裘锦程颔首示意。
“里面请。”裘锦程说。
“经常和你一道儿的那个老师不在?”周宁问。
“您记性真好。”裘锦程夸赞,“今天曹金金的奶奶出院,庄纶去接她回家,顺便帮忙收拾曹金金的遗物。”
“嗐,不是我记性好,是辖区内的命案少见,每出一起我们都很重视。”周宁说。
“这次普法演讲是针对全校学生的。”裘锦程介绍,“校长已经把全校学生聚集到操场上,请你们站在演讲台说话。”
“嚯,这么大阵仗。”廖队说。
“还有一件事,上次忘记问您。”裘锦程说,“曹金金家庭条件困难,只有一个拾荒的奶奶,如今曹宝山被抓,有没有遗留的财物,给曹奶奶养老?”
“这……”廖队想了想,说,“按理说传销集资的钱是可以退还的,但曹金金这个事比较复杂。曹宝山参与了传销活动并积极发展下线,属于涉案人员,钱款全部没收,不予退还。曹金金没有参与集资,也没办法退钱。”
“赔偿呢?”裘锦程说。
“曹宝山所有的钱都交给了传销团伙。”廖队说,“这样吧,我去问问市福利机构,这种情况怎么办,是否符合社会救济的条件。”
“好的,麻烦您了。”裘锦程说。他将两位警察同志送上演讲台,站在看台上眺望操场上乌泱泱闹哄哄的学生。口袋里手机响起,他接起电话:“庄纶,怎么了?”
“哥,曹奶奶不能出院。”庄纶说,“肠癌晚期,肺部转移,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第69章 命运
曹奶奶全名袁小妹,1946年生人,今年七十八岁。听口音来自河北北部,庄纶耐着性子费力地分辨曹奶奶的话语,她似乎是滦平县下属一个小山村的村民。
“哪位是袁小妹的家属?”护士问。
“我。”庄纶举手。
“你是她孙子?”护士塞给庄纶一张缴费单,“医生和你说情况了吗?结账出院还是再住一段时间?”中塘医院位于远郊,床位宽松,不像市中心的医院催患者出院。
“再住一段。”庄纶捏着单子,向交费机器走去,掏出手机给裘锦程打电话。
“不!不住!”袁小妹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朝庄纶摆手,“不住!”
庄纶佯装没听见,继续打电话:“医生建议姑息治疗,找个养老院或者临终关怀病房,你觉得呢?”
“问问曹奶奶的意思。”裘锦程说,“二选一,不能让她独自回家。”
“好的。”庄纶答应。
“需要我过去吗?”裘锦程问。
“不用,你忙你的。”庄纶说,“我一会儿去曹奶奶家看看。”
“注意安全,有事随时打电话。”裘锦程嘱咐。
“好的。”庄纶应下。
普法讲座的举办非常成功,由于是身边发生的事情,学生们听得异常认真,甚至举一反三,主动举手向警察询问高额理财和校园贷款相关的问题。
待讲座散场,裘锦程守在看台侧边的楼梯,对警察说:“医院传来了新消息,曹奶奶肠癌晚期,肺部转移,保守估计三个月。”
周宁听罢,与廖川至对视,双双叹气,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廖川至说,“也好,少为她孙子悲伤几日。”
“廖队,不用帮忙问社会救济了。”裘锦程说,“曹奶奶估计等不到批准下来的日子。”
将两位警察送至校门口,晚风徐徐,薄暮冥冥,裘锦程挥手道别,接起电话:“庄纶,怎么样?”
“袁奶奶同意去临终关怀病房,她要我去家里收拾曹金金的遗物。”庄纶自知道曹金金奶奶的大名,便改口称她为“袁奶奶”,他说,“我找到了一封曹金金的手写信。”
时间倒转两个小时,庄纶坐在病床旁,端给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杯温开水,说:“金金也不想看到您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对吧?”
袁小妹浑浊的双眼望着面前俊秀的青年人,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想要接过纸杯,却被庄纶躲开。
“我端着,您喝。”庄纶说,“免得洒一身水。”
近八十年的人生,约莫大半个世纪,从未有一个年轻男人喂她喝水,袁小妹想起自己两位早死的丈夫。第一任丈夫是地主的儿子,成分不好,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为保命娶贫农的袁小妹为妻。她二十岁生下大女儿,孩子刚满三岁,被村民折磨到精神崩溃的丈夫抱着女儿投了井,终是没保全性命。
她大字不识一个,穷困潦倒,逃过一劫。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种不出泼天的财富,她勤勤恳恳地劳作,以为这样就能安稳度过余下的岁月,然而命运又给她开了个无情的玩笑。随着改革开放、经济蓬勃发展,年轻人纷纷走出农村,读书识字,去城里务工,三十岁出头的袁小妹也动了打工的心思。她跟着隔壁大姐去县城做保洁,结识了一个泥瓦工,两人相伴八年。袁小妹三十七岁生下曹宝山,五十岁泥瓦工车祸身亡,六十三岁曹宝山犯强奸罪坐牢,七十八岁孙子曹金金死亡。
和泥瓦工生活的那八年,是袁小妹最幸福的八年。时代飞一般的发展,袁小妹跌跌撞撞地生活,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得辛苦,像随波逐流的草籽,河流在哪里拐弯,她便在哪里生根发芽。
袁小妹开口,重复了五遍话语,浓重的河北口音对于庄纶这个南方人来说,实在难以分辨。他逐字逐句地猜测,拼在一块儿,勉强理解了老人的意思。他伸手从床尾拿起袁小妹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摸进口袋掏出一把钥匙,说:“您安心等我。”他离开病房,走出医院,站在路边打车。
回到袁小妹的废品站,庄纶穿过一摞摞高耸的废纸箱和塑料瓶,站在板房门口,用钥匙打开门。依着袁小妹的比划,庄纶趴在床板下方,翻出一个饼干铁盒。打开盒子,共计八千块钱的红票子,和一堆零散毛票,这是袁小妹积攒多年的全部身家。
庄纶将盒子放在饭桌上,调转脚步去曹金金的房间。狭窄的屋内家具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庄纶一手撑着地板,趴在床下看了许久,没发现隐秘的行李。他直起腰,拍掉膝盖灰尘,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满满当当的杂物,草稿纸、中性笔、铅笔、橡皮、透明胶、和一些不明用途的奇怪零件。
庄纶把草稿纸一张张捋平,打开台灯阅读上面的字迹,当铺开一张窝成团的纸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我带奶奶去体检,医生说奶奶得了癌症,活不长了。我问奶奶有什么梦想,奶奶说想看我长大,还想见到爸爸。奶奶不要担心,我去找爸爸。】
纸条如一只手穿过团雾,将庄纶拉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他把纸条和铁盒,以及零散的小东西装进纸箱,打车回到医院,放在袁小妹床头。
袁小妹挣扎地坐起来,伸手从纸箱里拿起一个相框,那是她和曹金金唯一一张合照。小男孩长得并不好看,单眼皮、塌鼻子,瘦弱的身形像根易折的芦苇。袁小妹满眼笑意,眼尾浮起的皱纹沟壑纵横,她坐在台阶上,曹金金依偎她怀中,两人一同沐浴在阳光下。
“金金。”袁小妹抚摸相框玻璃,含糊的呼唤仿若泣血的莺鸟,“金金。”她亲自给曹金金起的名字,希望这个天生无父无母的孩子拥有金子般高尚的品德,可惜道德约束不了恶魔,曹金金的死去,带走了袁小妹活着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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