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书闻交叉在他背后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要借由一个又一个的拥抱汲取撑下去的力量。
广城的公墓价格高昂,章雄和王如娟的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一年380块钱。
七岁那年章书闻就已经体会过送别亲人的痛苦,如今他又把这种苦加倍尝了个遍。
他带着余愿对骨灰盒鞠躬,不想再瞒着余愿,换了个迂回的说法,“爸.....和妈妈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余愿懵懵懂懂地问:“是哪里呢?”
章书闻答不出来。
“我们为什么不跟着去?”
“因为我们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他会带着章雄和王如娟的期望,过好人生的每一个节点。
余愿还是不太明白,只伸手去摸光滑的瓷盒,喃喃地说:“两个小房子。”
他今天的问题格外的多,“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妈妈?”
章书闻看着余愿稚气的脸颊,沉声,“等你满脸皱纹,满头白发,妈妈就会来接你了。”
他走下台阶,伸出手,“走吧余愿。”
像是一个交接仪式,余愿将被汗润湿的手交到章书闻的掌心。他们走过苍绿的灌木丛,走向璀璨的阳光里,谁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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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章书闻的唯一亲属,章小月责无旁贷地成了章书闻的监护人。郑伟起先是坚决反对的,但得知有十几万的赔款后态度一百八十度转了个弯,答应再找间大一点的房子将章书闻接过来。
余愿的监护转接却出了点问题。
余鸿和蔡芬得知王如娟出事后,联系上了章小月,希望他把余愿送回余家。
章小月拿不定主意,跟郑伟商量。
“书闻就算了,好歹是你哥的儿子,大家一场亲戚不计较那么多。余愿说到底就是个拖油瓶,脑子还不灵光,我总没有帮别人养孩子的道理,余家那边肯接手当然好。不然再养一个,别说15万,再多15万都够你喝一壶的。”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余家那边要人可以,赔款可一分钱都跟他们没关系。”
三个孩子的开销确实不小,章小月是没有主见的人,听丈夫这么说也觉得有理。但她考虑到两个孩子关系好,又刚承受了巨大的打击,是以跟余家那边协商,过阵子才把余愿送过去。
章书闻向来是个明事理的孩子,章小月相信侄儿会明白她的苦衷。
第23章
昔日温馨的家变得清寂。
章雄出门前随手放在桌子上的半瓶矿泉水、王如娟准备的冻在冰箱里的红豆冰、出门前在阳台上未来得及收走的衣服......物是人非,那些曾经生活过最平常的痕迹都变作一把把利刃捅向人的心窝。
房间里传来低语声,是章书闻在给余愿念书:《天蓝色的彼岸》最后一个章节。
“我还会回去,还会继续活着,活在人们的思想和记忆里,我所做过的每一件事和我所存在过的每一种形态,都会有它的意义。”
“现在,我即将告别,向所有人告别......无论如何,我都要说再见了。再见了,爸爸、妈妈、阿蛋、阿尔顿,还有我所有的朋友。我的一生还不错。我知道,它只不过太短了,但请不要为我难过。”
“现在,我要走了,要跳入天蓝色的彼岸,像一片叶子回归泥土。我要走了,去变成所有给予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章书闻翻开书页,缓慢地念出这本书的结局。
“记得,不要担心,一切都很好,我们都会没事的。”
“所以,我要走了,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我是说真的,走了。
“祝我好运。”
语到尽头,带着轻微的颤抖,章书闻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袭上鼻尖的酸意压下去,迟迟没有合上书本。
余愿躺在床上,睁着圆圆的眼睛,白炽灯流进他的眼底,他看起来好像在哭,可仔细瞧着只是眼尾潮润,分不清是光还是水。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妈妈,即使有章书闻陪伴着,失去这两个字对余愿来说还是太过于沉重了。
几日以来章书闻每天晚上都会给他念书,起初他闷在被子里捂住耳朵不肯听,但章书闻不管不顾地往下读,他闷得难受,只好把脑袋探了出来。于是章书闻处于变声期略显低沉沙哑的音色便朦朦胧胧地透过指缝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究竟代表着什么。
“现在,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去继续下一段旅程,去他乡那儿的平行世界,去穿过那道地平线,去经过那个永不落下的太阳,去往——”
余愿喃喃着,“天蓝色的彼岸.....”
章书闻合上书本,摸摸余愿的柔软的脸颊。
像困兽一般焦躁了许久的余愿在这样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他抬着湿润的眼望落在顶光里的章书闻,哽咽地问:“妈妈和叔叔也会变成森林里的一片叶子吗?”
章书闻颔首,“会的。”
他们来人间走一趟过得太辛苦,到了他乡,没有磨难、没有悲痛。章雄和王如娟也许会化为一片归落尘土的叶子,也许变作一只自由自在翱翔的鸟,也许是一朵向阳怒放永不凋零的花,只要活着的人怀念着他们,死亡便不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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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书闻和余愿在之前的屋子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两人像是重伤后依偎的幼兽,互相为对方舔舐血淋淋的伤口。
余愿这段时间都没有去上学,老师打来电话慰问,允许他剩下的时间都不必到校。
七月初,章雄和王如娟头七过后没几日,余家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榕树下。
章小月接到余鸿的电话赶来,“不是说好了等过阵子吗?”
“这都十天了,要等到什么时候。”
母子俩态度强硬,章小月就一张嘴,压根说不过他们,只好带他们上楼。
现在下午近两点,一天中最为炙热的时辰,老旧的电风扇勤勤恳恳地运作着。章书闻和余愿向来有午睡的习惯,两人没盖被子,躺在床上手臂挨着手臂睡得热出一身薄汗,被敲门声吵醒时如临大敌一般地惊醒了。
章书闻胸膛起伏几下,抬手抹去余愿额头上的汗珠,翻身下床,“我去看看。”
“书闻,是我,开门。”
听见章小月的声音,章书闻才拉开门栓开了锁。他抬眼只喊了声姑姑,接下来的话在视线触及章小月背后二人戛然而止。
章书闻放在门上的手猝然收紧了。
余鸿和蔡芬挤进门来,“余愿呢,余愿在哪儿?”
章书闻素来对长辈礼貌有加,此时的语气却近乎质问,“姑姑,为什么带他们过来?”
与此同时,身体也不自觉地挡在了半掩着的房门前。
章小月满脖子汗,为难道:“余愿的爸爸和奶奶想把余愿接回去,我本来想把这事告诉你,但一直没机会开口,这不,他们就先上门来了。”
在房间里的余愿听见动静,走到门口,茫然地喊了声哥哥。
章书闻反手疾迅地带上了房门。
蔡芬急吼吼问:“余愿是不是在里面?”
章书闻身量修长,带着少年人的清瘦,此时此刻却像铜墙铁壁挡在门前,单刀直入地说:“我不会让你们见余愿,更不会让你们带走他。”
余鸿骂道:“你个臭小子在这里逞什么能,我是余愿他老爸,你是他什么人,轮得到你同不同意。”
章书闻神色不动,眼神却如磐石一般,“我是他哥。”
“你算哪门子他哥,你是姓章还是姓余,你跟余愿一个爹还是一个妈?”余鸿壮硕如牛,一手推在章书闻的肩膀上,“让开。”
章书闻身体偏了一下,用手撑着门,眼神冰冷地看着余鸿。
章小月急道:“你怎么还动手呢?”
她走过去,好声好气,“书闻,他们毕竟是余愿的亲人,让余愿出来吧。”
章书闻倔强地抿紧唇,撑在门上的手骨节泛白,始终没有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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