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四周的地板洒了些水,被夏季傍晚的热气一蒸发,和各色花香杂糅,使得空气格外馥郁清香,很舒服,段顺忍不住多嗅了几口,大起大落的心情,在一呼一吸间,稍微平静了一些。
付了钱,他需要穿过花店,从铺面后的楼梯上楼,他家就住在这栋楼的第二层。糖果市场这一片是高级商圈的最外围,外面的街道宽阔又整洁,可其实后边小巷子里的环境逼仄又复杂。
算不上宜居,但在北市,在拒绝老头儿帮助的前提下,这已经是他能承担得起最好的租房了。
上楼的时候他碰到了楼上的邻居,一个omega大姐,急匆匆地跟他打声招呼,拿着车钥匙就往楼下跑。和他一样,大姐也是司机,不过是开的士,经常在商圈周围揽客,这个时间点,正是热闹的时候。
大姐比他早搬来一些,两家阳台挨着,晚上,他总是能听见大姐教孩子学习的声音,糖果市场很甜,但其实住客大都生活很苦。只能依靠双手拼命劳动才能艰难生存的人,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靠智慧和勤勉从贫困中脱胎,去过更轻松的生活,而读书,就是唯一的上升途径。
段顺也对此深以为然。
正是因为想让小球有个好的教育环境,他才会在四年后,鼓起勇气重新踏入这座曾经他发誓再也不回来的都市。
屋子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格局,软装很少,不太温馨,但整体很干净。木地板上偶尔散落几个小球的玩具,他弯腰一一捡起来,路过餐桌时一个个投篮似的投进了桌旁的玩具篮,把手上新鲜的花束替换了之前那束临近枯萎的那束,顺手还理了理桌上昨天看过以后忘记收拾的书本。
英语、教育心理……
很多本书层层摞在角落里,规整而严谨。
都是段顺自己买的书,他在准备成人本科的考试。当年,他的年纪太小,突逢大变,晕头晕脑地就那么放弃了学业,没把书读完,这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他一直想等到小球大一点儿,能独立上下学,就去读书,毕了业,就换份工作,可以有更多时间,用来完成自己的理想,从容一点儿陪孩子长大。
有本书的边角,可能是翻得太多次,打起了卷,他把折角都捋齐,理完,没忍住叹了口气,可惜,终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进了屋,不多会儿,换了套整洁的衣服又出了门。
唐连是个有钱人,新兴科技领域的创业者,他没刻意打听,但在网上看到过,唐连的年薪税后近千万,真真正正称得上是个富一代。
有钱人住的地方安保同样不容忽视,走进那片富人区,光是确认身份信息就花了段顺十几分钟。怎么说呢,他也习惯于这样的警戒环境就是了,他人生的前二十年,见过的大部分人,都要通过比这更严苛的考察才能来到他面前。
准确的说,是来到他主人面前。
小区是一梯一户,一出电梯,段顺就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守在门口张望,是小球,还没他胯骨高的小男孩儿,一见到他,一双杏仁眼儿睁得喜出望外,脆生生甜蜜蜜地喊:“爸爸,你来接我啦!”抬起一双小胖手,踮着脚就往他腿上扑。
“来!”段顺的眼神马上柔和了下来,他略弯下腰,把小球一把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臂弯里。
小球熟练地搂住他的脖子,又厚又软的黑发在他的下巴上摩擦了两下,小狗蹭大狗似的。
手臂上沉甸甸的,非常踏实,段顺这才有了孩子回来了的真实感,那颗焦急的心完完全全地落到了肚子里。
“唐棠棠呢,你有没有谢谢人家请你来家里玩啊?”
“唐棠棠睡了。”小球还没回答,装潢明亮的屋里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段顺抬眼看过去,是唐连,含着笑,正慢慢走过来,一身米色的家居服,领口半敞,丝绸的衣服,却连褶皱也没几条,有种认真捯饬过的慵懒感。
唐连总穿正装,这是第一次,段顺看到他这样日常的打扮,耳目一新地,他愣了愣。也只有几秒钟而已,很轻易就被小球捏他耳垂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眼皮微垂,他轻轻斥道:“别闹爸爸。”
“穿得有点邋遢,别见怪。”唐连站定在门口,递过来一个温柔的笑,“回家以后要见的都是家里人,穿得就比较随意,别嫌我怠慢。”说完退后一步,伸手往里头让他,“进来坐坐?”
段顺没动,唐连是在暗示他,“你在我心里地位非同一般,我可是把你当家人了。”他明白。
放在半个月前,他或许会回应这种示好,可现在,他已经决定要终止这段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了,再进唐连家,就不像话了。
“今天就算了,太晚了,不合适。”他仍笑着,很客气的笑,“车站开会,我下班晚了,谢谢你帮我照顾小球。”
“我们之间哪还用得着谢字。”唐连纯然不觉他的冷淡,“公交车司机确实累,单调钱少,动不动还得受乘客委屈。小顺,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份工作,你做饭那么好吃,不如来照顾我好了,我给你的待遇,绝对比汽车公司好。这样,你也不至于忙得没时间接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话不是这么说的……”段顺忍不住解释,唐连的刻板印象和对他工作性质的轻佻态度,让他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我很珍惜这份工作,公交司机也并不是毫无价值的职业。给你做饭只是举手之劳,我不想把它变成工作,今天迟到是个意外,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一顿不轻不重的反驳,唐连柔和得近乎粘稠的眼神淡薄了不少,赶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段顺回过神来,也觉得尴尬,他的话,确实是冲了点儿。
“你别多想,我也没那个意思。”他想走了,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犹犹豫豫道,“那我先……”
“小顺。”唐连却打断了他,抬眼,目光里有些犹豫,“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我最近,是做错什么了么?”
段顺愣了愣,“你怎么这么想?”
“是我先问的,你回答我,这几天为什么躲我?”
要这么直接吗?
段顺的汗都要滴下来了,下意识地朝小球看去一眼,小球的目光很犀利,在他和唐连之间左右打量,三分八卦,七分隐隐敌意。
这也太不像样了……
让儿子看到自己和别人的感情拉扯,段顺不免有些羞耻,支吾了几秒,他干笑一声:“没有啊,我有什么好躲你的,唐棠棠舅舅。”
说完,脚步开始往后退,没几步退到了电梯口。
“你叫我什么?你——”唐连扶着门框,气笑了,一抬脚,想要追出去,看了一眼小球,有些顾忌,又顿住了脚步,“算了,来日方长,我们的事儿以后再说。你……路上小心。”
来日方长,他哪还有什么来日,段顺勉强笑了一笑,对唐连单方面约定的下次见面不置可否。
他换成单手抱着小球,分出一只手关电梯门,垂眉说:“叔叔今天接你放学,该说什么?”
小球一点就通,朝唐连挥了两下手:“谢谢唐棠棠舅舅,唐棠棠舅舅再见。”
又唐棠棠舅舅……
唐连的额角跳了跳,抬起手,也挥了挥,勉强露了个笑脸:“小球真乖,明天再来玩儿。”
电梯很快下行,段顺把小球放了下来,还是牵着手,视线却全程飘移,很努力忽视小球如炬的目光——他太怕小球问一些自己很难回答的问题了。
最后却还是没逃脱,反光的电梯壁上,不经意间,父子俩大眼对上小眼。
“爸爸,你会和唐棠棠的舅舅结婚吗?”
果然语出惊人。
段顺用余光瞟自己儿子一眼,本来想假装没听见,但小球一直仰着头盯着他,没办法,只好说了:“不知道,应该不会吧。”
“唐棠棠说他舅舅人很好,但是老换对象。这样不好,爸爸,喜欢一个人就该一心一意,对吗?我觉得他不太配得上你。”
“对,你说的很对,但大人的世界呢,跟你们的不一样,很多人结婚,是因为很多比喜欢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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