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江华叹了口气。
回到日化厂,他熄了油门,戳戳齐弩良:“齐哥,到了。”
齐弩良皱着眉,半天才撑开眼皮,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怎么把我送这儿了?”
“你说回家,我以为你是想回这边。”
“这时间回去打扰孩子休息。”
“那我再把你送回洗脚城?”
“不用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邓江华开门下车,又不放心地叮嘱:“大哥,你醉成这样可不能自个开车回城里,有事给我打电话。”
齐弩良不耐烦点头,又挥手让邓江华快走。
这段时间,他大多时候住在洗脚城。洗脚城是做的正经生意,到了夜里,客人和工作人员全都下班回家,有的是空房间。他随便开一间,就在平日客人躺着按脚的床上睡一晚。
他还是很难面对蒋彧,每次看见他,初见时男孩的模样便浮现在他眼前。脏兮兮的瘦小子,还有那种怯懦的眼神和呆滞的神情,像一条饥寒交迫的流浪狗,像一只不受人待见的老鼠。
若是当初他不犯下那样的错误,孩子本不该遭受这些,不会沦落成这样。愧疚和自责几乎快把他给压垮了,逃避也不能让他好受几分。
他抽了根烟,香烟的味道涌进喉咙里,分外苦涩。他看了眼四楼的窗户,黑洞洞的。他曾以为那里是他的归宿,此时却觉得自己根本不配,他凭什么要求那孩子给他一个归宿?
若是蒋彧知道这一切,知道自己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因为齐弩良这个罪魁祸首,该怎样恨他?而他又怎么承受得起那份憎恨?
隔壁一楼荣八妹家的灯还亮着,齐弩良拉开车门,跌跌撞撞朝她家去了。
第73章 宽恕
荣八妹开门见着来人是齐弩良还有些意外,紧接着嗅到他身上的酒气,更是疑惑。
一般情况下,醉醺醺的男人深夜来访只为一件事,但这男人是齐弩良,她又拿不准了。齐弩良知道她那些事,对她的态度却并没有什么变化,时常碰见还是一起抽支烟,聊几句生活琐事。
姚慧兰去世后,就再没有人用一种看待平常人的目光看待她。齐弩良在知道这一切后,还能把她当作邻居、朋友,让她久违地感到自己还是和大家别无二致的普通人,这让荣八妹对他很是感激,虽然面上并不表现出来。
她靠在门口,抱着胳膊:“喝挺多啊,还不回家,找我干什么?”
齐弩良扶着门框,舌头已经捋不太直:“孩子,睡了,这时间回去把他弄醒了。你,这里不方便?”
荣八妹裹了裹睡衣衣襟:“我已经不做了。”
她这倒是说的实情,从今年开始,她存够了一笔钱,便一个个回绝了之前的“老客户”,决心不再靠出卖身体为生。
“我不是那意思……”听到这话,齐弩良也自觉尴尬,撑起身,打算离开,“不好意思,打扰了。”
这时荣八妹又一把拉住他:“进来吧。”
屋里没开灯,只有电视机深夜档的言情剧无声地播放着,屏幕里的光不停切换,照得沙发前那块光怪陆离。齐弩良在这光影里坐下,荣八妹给他端来一杯水:“醒醒酒。”
齐弩良抱着水杯却不往嘴边凑,而是靠在沙发上,耷拉着昏沉沉的脑袋。
酒精不仅没有解开他的愁绪,反而愈发放大了某些感受。那些原本已经模糊和褪色的过去,在酒水的反复冲洗下,越发清晰起来,让他越发不能原谅自己。
“小姑娘睡了吧?”
“睡了。”荣八妹又做了一句无意义的解释,“明天周六,要是我不强制她睡下,她能玩到早上。”
齐弩良把水杯放到茶几上:“你这里有酒没有?”
她犹豫片刻,想了些喝酒伤身的话打算劝他,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如果能不伤心,谁又愿意伤身呢。
“有,但只有自个儿泡的虎骨酒,你要喝?”
齐弩良点点头。
不多会儿,荣八妹就给他端来一茶盅。
齐弩良抿了一口,眉头狠皱:“味道有点怪,虎骨泡酒是这味儿?”
荣八妹磕了根烟抽上:“哪儿来的虎骨,就是牛骨,男人不就吃这一套。还有驴鞭酒,你要尝尝?”
齐弩良赶紧摇头。
“放心喝,没毒,都是高粱酒泡的,喝不死人。”
齐弩良又喝了两口,渐渐习惯这味儿了。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这酒该是荣八妹给“客人们”涨雄风时喝的,既然如此,那肯定不是白喝的。
“我是不是该给你酒钱?”
荣八妹摆手,十分大方地说:“不用,我不做了,这些玩意儿以后也没人喝。你喜欢,全给你抱回家。”
齐弩良无奈地笑了笑。
“找个正经工作也挺好。”
荣八妹长叹口气:“我上哪儿去找正经工作?只是这也不能做一辈子,我年纪不小了,小碟也越来越大。”
“你想好以后做什么没有?我这边可以给你介绍洗脚城的活儿,那里还算正规。”
“算了,既然决定不做了,那就彻底换个营生。我准备就在这边开个小超市。”
“也挺好,开了我来照顾你生意。”
两人一时无话,齐弩良只时不时地抿一口酒。
“老齐,我听说现在是你在管洗脚城和红街?”
“嗯,老大还算信任我,把洪城的业务都给我管了。”齐弩良恍惚一阵,“对了,你要是开店差钱,我这儿有,你可以先挪去用着。”
“是不一样了哈,够阔气的。”荣八妹笑起来,语气里带了点讥讽的味道。
齐弩良清醒时不定能听出来,更别说这晕头转向的时候:“别跟我客气,八妹,在洪城我只有你一个朋友,朋友之间不说这些。”
荣八妹微微愣怔,转而收起脸上的笑,难得严肃而郑重:“作为朋友,那我劝你一句,尽早想办法抽手吧,陷得越深越危险。不为你自己,也得为那小子考虑考虑。你要是有个什么,你让蒋彧怎么办?”
“蒋彧……”齐弩良重复这个名字,念出来时,柔和的调子却多了些沉重语气。
虎骨酒不比KTV的扎啤,度数要高上许多。
这时,已经喝下的那半盅酒,酒劲猛地窜上来,齐弩良晕得更狠了些。说起那孩子,又勾出了他最烦闷的心事,以至于理智完全丧失,任凭一腔愁苦情绪肆意流淌。
“……蒋彧,他恨我……”齐弩良喃喃道,“我该怎么办,我只有他一个亲人,要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荣八妹皱着眉抽烟,齐弩良这幽怨的口气让她无奈又好笑。没想到这么个大男人,喝醉了却是这样,这么在意蒋彧一个小屁孩的想法。
“你干了啥,他要恨你一辈子?你养着他,供他上学,白眼狼都喂熟了,他恨你做什么。”荣八妹掐灭烟头,“行了吧,我去叫他带你回去睡觉,大晚上的,少跟我这儿发酒疯……”
齐弩良却一把抓住荣八妹的小臂,有力的手指鹰爪一样。
电视机的光影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森然的冷光,片刻后,刚才幽怨的口气变得泠然:“他恨我,因为我杀了他爸。”
刹那间,荣八妹像是被冰水兜头浇过,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在片刻后齐弩良放开她,继续喃喃:“你别叫他……我好难受。”
荣八妹重新坐回他身边,端过酒盅,也喝了一口,凭借烈酒稳了稳心神。
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说,他爸……是你?别人都说是那事儿是姚慧兰找她相好干的,那你,你们……”
齐弩良狠狠甩了甩脑袋:“不是的,我和小兰……我们是清白的……我,我只希望她……和她的孩子,都过得好。但蒋明贵打她,喝了酒就打她娘俩……那次,他又打她,还有蒋彧,我忍不住,就……但我不后悔,坐牢也不后悔……只要她们娘俩过得好,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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