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有见过瓦连京的人,不会知道图案上的是他,透过角质看,也就是一滩墨水,跟生着胎记的皮肤没有什么不同。然而胎记不会需要痛楚,胎记只能表明自己。我想我把瓦连京纹在身上,不是不自私了,也不是想要什么意义,我就是想表明个态度——你看,你永远能得到一部分的我。
“疼不疼?”瓦连京说,“看你不说话了都。”
谢利万笑了一声,我有点不好意思:“还好,还好。没那么痛,就是蚂蚁咬。”我躺在椅子上,看他在翻谢利万的那本册子,突然脑子一抽,问:“之前有人跟你来一起纹过身吗?”
他瞥一眼过来:“没有。”
我见他眼神警惕,心里有些不痛快,想惹他,故意道:“索菲亚也没有?”
“你别提那档子事了。”他又皱起眉头,哗地翻了一页,“这是什么?”
谢利万抬头看了一眼,说:“刚洗出来的汉字,最近可火,我们这儿新来了个中国纹身师,今天都纹了三个了。”
他又翻了几页,踹我一脚:“诶,你那个字怎么写来着,你说跟‘伊万’发音有点像的那个,是不是跟这个一样?”
我看着那个“薨”字大惊失色,他只记得一个草字头,看什么都是我名字,吓得我连呸好几口,腹内大骂这些神经病怎么什么都往身上纹,赶紧把莞字给他写出来,告诉他可千万别再认错了。
瓦连京翻来覆去看那几页,谢利万边纹边说:“喜欢?你叫你朋友给你想个字呗。”说着朝外喊了一声,前台那卖奶茶的亚洲人探了个脑袋进来,敢情他就是新来的中国纹身师。
结果这中国纹身师不会说普通话,一问,是个越南裔华侨。他给瓦连京看了几个样本,我伸脖子一看,差点咬了舌头——硕大“鸡湯”二字映在头皮上,笔画繁复,青筋爆出,让我不得不肃然起敬。
“你不要纹。”我战栗地说。
“为什么?”他瞪着眼。我哪好意思当着人家面说“他根本不懂中文,都乱纹的”,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别纹我名字。”
“你还纹我脸呢!”他气势汹汹,也不在乎谢利万听不听得到,指着我刚写给他的字对那中国纹身师说:“就纹这个!”
得,等今天这一天结束的时候,谢利万的奶茶店又多了张最近大热的汉字纹身模板,夹在册子里;我裹着一腰的保鲜膜,看着瓦连京掀衣服拍照,心情很是复杂,又想笑,又想哭;那字真的太丑了,漆黑一个楷体,保鲜膜一盖就糊得看不清,前台小子颜料上多了,不出半年准会晕。
可那是我的字,奇奇怪怪的一个莞字,总被人写成菀、念作关,开玩笑地当作女孩名,鲜少有人真的在乎它,毕竟被唤作蒋奇菀蒋奇关我也一样会回头;然而二十几年头一次,有人愿意让这样奇怪的字方方正正印在皮肤上,规整地近乎严肃,弯曲的棱角刺得我很想哭。
我走在他身后,眼泪糊得看不清路,日光照得头很晕;我想,也许他就是一时兴起,也许他什么意义也不想要,但我突然不想再计较了;都随他吧,他高兴就好了。
第39章 安娜
结果晁劲函磨磨蹭蹭,八月份一晃就过去了,没等他办好行程,我这头已经先开学了。
我照旧去蹭余贝贝的专业课,他们要上高阶课了,课上人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好蹭,我得装模作样交作业,才不会因为太过突出而被发现。他们这新教授是个老头,矮矮小小,眼珠子浑得厉害,偏偏记人特别强;我为了避这老头,回回都跟余贝贝缩在最后一排谈天,听他讲回国的奇闻轶事。
“说起来,我今天才听了一个,”余贝贝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五楼那厕所门被人操垮了?”
我正翘着腿,一听这话差点从椅子上翻下来,连忙一扑抱紧桌子,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上学期我们主楼那厕所门垮了,说是哪个变态蹿进学校,抱着学校门一顿猛操,这才把门搞垮了。”余贝贝正义凛然,“这你妈得多变态啊。”
我立刻笑得前仰后合,拍桌子打腿,极其做作:“哈哈哈哈哈!真的好变态!哈哈哈哈!”
空气中充满了欢乐的气息,余贝贝却突然不笑了:“不会是你吧。”
我大惊:“怎么会是我!我没事操门干什么!”声音之大,连台上老头都转过来看了一眼。
余贝贝翻开书装模作样读了两行,又带着怀疑的眼神瞟回来:“你一心虚就他妈这么笑。”我两眼一瞪正要辩解,他抢先道:“最好不是你哈。”然后再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捧着书上课了。我冷汗淋漓,心里暗自琢磨,没想到在余贝贝眼里,我已经是个操门的厉害人物了,谁能想到只是垮个门,都能传成给操垮了,那天要是被他们抓了正着,我这书才真的读得名震中外了。
他们这学期讲《安娜·卡列尼娜》,第一节 课从安娜卧轨一章讲起,那老头一字一句把对话都读了一遍,读完后台下没剩几个人清醒了。没想到他们高阶课了还要讲老掉牙的安娜,我听得怪没意思,趴在桌上玩手机,想到晁劲函这厮应该今天下午到,心情有些激动,说好我下完课后跟瓦连京去接他,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介绍他俩,可别给我搞得很尴尬。
等我下课了,瓦连京已经在接我的路上,大概六点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了机场,结果碰上高峰期,在路上堵了一个多小时。晁劲函那飞机早落地了,偏又联系不上他,把我急得要死,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一个劲催瓦连京快点。
瓦连京左躲右闪,一路狂飙,好不容易到了机场,等到九点半,还是不见人影,我大骂一声,悔不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叫这傻子独自出国。我怎么就忘了,晁劲函此人出门不是掉护照就是磕破头,平地都能摔跤,旅行能全手全脚回去,实在是命大。见我急得上蹿下跳找人,瓦连京也吓了一跳,一脸严肃问我要不要联系警局,我一噎,说这倒不必,等咱们找个广播站就好了。
果不其然,在广播站喊一通之后没过多久,一个膀大腰圆的安保人员就领着晁劲函出现了。这傻子仿佛搬家,又提又背,推了个大箱子,走到跟前还绊一跤,几乎是扑过来的。我谢过机场安保后,转身劈头就骂:“你怎么搞的?”
“我手机落飞机上了,跑海关才找着说英语的工作人员,那飞机差点飞走咯!”他一脸虚惊,“你们等好久了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哎哎,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但是瓦连京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提着他箱子就大步向前走,我心里又尴尬又好笑,他那急性子,肯定嫌晁劲函啰嗦了。
“那就是瓦哥?”晁劲函凑过来在我耳朵边嚎叫,“你蒋大雄还有这一天?你当我之前说的都放屁吧——对象长这样了你挨挨打怎么了?”
他这人也就敢跟我说话犯贱,上车后瓦连京问他旅途怎么样,这厮屁都放不出一个来,支支吾吾,不敢正视。当然了,恐怕也跟瓦连京那口列巴英语有关,他英语可能跟晁劲函俄语水平差不多;我在旁边笑得要死,实在看不下去了,跟瓦连京说:“你别老逮着他说话了,他社恐。”
“社恐?”瓦连京不明白。
“你就当他哑巴,不会说话。”我转头看晁劲函,这厮一脸茫然,夸张地比着口型问我瓦连京说了啥。
我说:“他要你自我介绍一下。”
此话一出,简直要了晁劲函的命。他立刻露出惶恐又为难的神色,我催促道:“快点。”最后这厮磕磕绊绊竟然真的开始说自己叫什么姓什么,今年多大——
“他干嘛?”瓦连京扭头问我。我整个人笑得要撅过去,晁劲函这才发觉我在搞他,涨红了脸,气得直甩头,唉唉叹气。瓦连京见不得我得意,开着车腾出只手来掐我后颈,掐得我哇哇直叫,这样的惨状在晁劲函眼里却是另一幅恬不知耻的恩爱景象,他在后座十分震惊,喃喃道:“我脑子进水了,飞十几个小时来看你这狗逼行苟且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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