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微微抬眼,恍然道:“原来你俩早算计好了?”
在上一周,市里的张老师打电话来后,沈观的确回去了一趟,他谁也没说,但小梁师兄知道,没想到他转眼就告诉了沈郁青。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眼见话题越扯越远,沈郁青决定终止这场无意义的对话。
他整理好自己心中又惊又怕的思绪,缓缓呼出一口气:“你见杨志军,究竟想干什么?”
“就看一眼呗,还能干什么?”沈观说,“我想看看这种人到底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说来,沈观这一回,着实是枉费沈郁青的一番苦心。
沈观在沈郁青的教养下长得很好,那个除了和他有血缘关系,其他再无任何瓜葛的杨志军,在沈郁青看来,压根没有见的必要。
就算见面,无非就是一地鸡毛,说不定还会扰乱沈观如今平静的生活。
至于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如沈郁青所说,他应付得来。
可沈观偏偏不,他不仅不躲着,反而骗也要骗一艘船来,去迎上风浪。
甚至……沈郁青想到了更深处。
“你见杨志军,是想为你妈妈报仇?”
“不至于。”沈观终是笑了笑,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摊到台面上来,“爷爷,我真的只是想看他一眼。”
从沈观出生开始,他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所有关于他们的事,都是从义村人的嘴里说出。
比如,沈观的妈妈是重点大学的大学生。
在一次义务支教中,刚考上大学的小女生,怀揣着善良的心走进大山,想要将知识的种子传播出去,结果却永远留在了这座大山里。
支教队伍离去的时候,她“被”自由恋爱,自此和一个叫作杨志军的男人捆绑在了一起。
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中,刚开始她还有力气跑。杨志军兄弟已死,父母也早早病逝,他身无长物却空有一身力气与时间,女生一次次跑掉,又一次次地被抓回来。
那时正是雨季,空濛的雾色里,像生长着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牢牢地困在原地。
后来,她就跑不动了。
除了柏英和沈郁青,义村的大多数人都冷眼旁观,而杨志军单身汉一个,本就是亡命之徒,他对沈郁青的多管闲事烦不胜烦,有一回,纠结着一批人闯进沈宅,将里面的戏台砸了个稀巴烂。
帮助的人都自顾不暇,更何况女生本人。于是在某一个深夜里,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对于女性来说,既是负累,又是不可割舍的责任。那夜过后,在杨志军眼里,她总算有了贤妻良母的样子。
她安静下来。
杨志军也渐渐对其放松了警惕。先是愿意让她离开那间小屋,到院子里走走,后来会放风,任由她在义村里四处晃荡——孕妇嘛,挺着大肚子,再远也走不到哪里去。
殊不知,她是在计划着逃跑的路线。
十个多月后,儿子出世了,杨志军沉浸在喜悦中,兴高采烈地去市集上给她买补品。
结果回来后,儿子在床上哭,她却不见了。
杨志军对义村的路很熟,那座常年萦绕着碧色雾气的玉山,就是指引他前行的指路灯。他围着玉山,循着脚印,终于在十里地开外找到了她。
仅存的生机被扼杀,她发疯般地抓住杨志军的衣服,做着最后的挣扎。
在杨志军眼里,她便已经疯了。
疯了的人,就是没理智,会传染。
那一天,义村的风吹得格外响,如同送葬的唢呐声。
少女的梦彻底沉沦在黑暗之中。
至于沈观为什么在多年以后想要见杨志军一面,他自己其实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担心沈郁青老了,杨志军这种老无赖会威胁到沈郁青;或许是从小到大听惯了别人叫自己“扫把星”,就想看看将自己变成扫把星的是什么样的人;抑或者……没有理由。
就是想看一眼而已。
*
沈郁青先败下阵来。
他知道,沈观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就算性子烈,不服管,也懂进退知分寸,那是他从小耳濡目染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他看着身形轮廓已经长得如同成年人一般的沈观,悠悠地叹了口气。
第24章 摸摸怎么了
一场聚会不欢而散。
沈郁青到底是没明确地答应沈观——沈观看起来谁都不怕,想干什么干什么,但在某些事上,意外很听沈郁青的话。
老爷子义正词严地告诫沈观,近些日子想去市里,就要跟他报备,不然他就当没沈观这个孙子。
这话说得有些重,沈观却答应了。
于是,杨志军一事,莫名其妙地被提起,又莫名其妙地如一阵风般散去。
沈郁青往山后走去,回他的沈宅,柏英不放心,送了一路。
留在桌上的,就剩下沈观和傅羽舒两个小孩。
沈观刚输出完自己的观点,正浑身舒坦着,连鱼冷了都吃得津津有味,结果不经意一抬眼,就看见对面的小孩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沈观的筷子顿了顿,“有事?”
傅羽舒:“你为什么故意在我面前说起你爸爸?”
沈观:“……”
这小孩也太敏锐了吧!
沈观的筷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好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鱼肉,淡定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是因为那天我抱过你,所以才这么做的吗?”
傅羽舒扳着指头一一细数沈观的心思:“第一,你看见我爸爸这样,所以想用自己的事告诉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第二,在我家的饭桌上,你知道沈爷爷会顾及我们,不会轻易发火,所以借此让沈爷爷妥协;三……”
“三什么三。”沈观伸手点了下傅羽舒的额头,把人推得一歪,“我说什么了?半大点小孩怎么脑子里装的尽是些阴谋诡计?”
“唔。”傅羽舒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地闭了嘴。
心里明白就行,说出来,沈观哥哥会害羞——傅羽舒在心里偷偷地想。
沈观看见傅羽舒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在心里打什么小九九,他眉头一拧,故作深沉地开口:“我告诉你傅小雀,不要趁机动什么歪脑筋……”
话音刚落,对面那矮他半个头的人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一回生二回熟,上一回沈观炸过一次毛,这次竟然感觉良好地接受了。只是怀里莫名多了一个热源,还是在如此近的情况下,到底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观手臂张开,悬在半空,不知道傅羽舒要干吗。
“再抱一次,你能告诉我,他入狱的原因吗?”沉闷的声音自傅羽舒胸腔传来,两人身体相贴,几欲共振。
沈观眉头一挑:“得寸进尺?”
“没有。”傅羽舒说。
他没有,只是在刚才那场和沈郁青沉默的对峙中,傅羽舒发现,沈观并非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沈观先行退步。他放下手,垂在身体两侧,淡淡笑道:“想听什么?”
人生这些事儿无非就是生死离别,过客匆匆。世人都是在莫测天气下生长的劲草,艳阳、狂风、暴雨、霜雪纷至沓来,没有哪一株不会历经摧折。
沈观把那些往事一一道来,说叫不出名字的母亲,说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九十年代的义村,死一个人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曾有人见到某家的独居老人浑身赤红地漂浮在池塘里,街坊邻居问起来,说是家里穷又想喝酒,他就去厨房翻出烧锅的劣质酒精,咕噜噜灌了一整瓶;有人下田除虫,背在后面的农药箱破了一个大洞,剧毒的药沾了一身,晚上回去人就没了;还说有老太太打麻将,刚赢了一场,正欢天喜地地数着钱,转眼就倒在了地上。
人命如腐草。
所以一个女大学生,下嫁而来被她男人活活掐死的消息不胫而走后,也没掀起什么大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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