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哥(11)
江映莎几乎将下唇咬破,脸色苍白如纸。
沈寻视而不见,说出的话就像一颗颗锈蚀的铁钉,毫不留情插入对方的心脏。
“让我来猜猜是因为什么……”
“嗯。你毕业于名牌大学,通过校招进入国企,同期生应该不少。你很优秀,试用期满之后顺利通过考核,开始领取令人羡慕的薪水。”
“你本是同时进入公司的新员工中表现最好的人,这儿我加个‘之一’好了。你满怀雄心壮志,想在北京创下一片天。你积极工作,积极生活,却在某一天忽然发现,那些试用时不如你的人,过上了比你更好的生活。”
江映莎紧拽着衣角,麻木地摇着头,喉咙发出一声细小的“不”。
“工作一年之后,他们陆陆续续向行政部门索要收入证明,你不知道那证明拿来有什么用,一问,才明白他们要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贷款买房了。他们看似抱怨,实则炫耀地告诉你,父母东拼西凑,拿出的钱却只够首付,以后一个月得还好几千,成了地地道道的房奴,再也不能看上什么就买什么了。”
“你这才慢慢意识道,在哪个城市奋斗,就应该在哪个城市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可是……你买不起。”
江映莎颤抖得更加厉害,绝望地吼道:“别说了!”
沈寻双手交叠在腹部,“咱们坐在这儿聊天,总得有人说话,不然还叫什么聊天呢?你不说,那自然就得我说,你说了,我就洗耳恭听,当个称职的听众。你看,是你听我说,还是我听你说?”
江映莎两眼通红,哀求似的看着他,他眉眼微弯,看起来似乎带着温柔的笑意。
可那笑意,却令人背脊生寒。
几分钟后,他耸耸肩,再次开口道,“像你一样北漂的人不少,你的个人条件算其中的佼佼者,就算家里凑不出首付,你再奋斗几年,也能攒下一笔可观的财富。然后谈个男朋友,两人一起拼搏,组成温馨的小家庭,静待小孩儿的出生。对了,我看过你25岁以前的照片,高挑漂亮,应该有很多追求者吧?”
不知不觉间,江映莎的脸颊已经滑过几滴浊泪。
“遗憾的是,你无法攒钱。”沈寻拿出一包尚未开封的餐巾纸,抛去她面前,“你每月的工资有一大半都汇入你母亲的账户,剩下的有时连日常交际都不够。你虽然漂亮,但是职场不比校园,校园里素颜干净就是最难得的美,职场上却得拼品味、名牌。很遗憾,你无法用名牌来包装自己。当别人用着dior唇膏的时候,你用的却是美宝莲。”
江映莎呜咽出声,哆嗦着摇头。
沈寻调整坐姿,小臂搭在桌沿上,“我猜,你母亲跟你说的话是——乖女,钱我帮你存着,省得你乱花。这钱我和你爸绝对不动,你放心,咱们家以后什么不是你的呢?你在北京好好工作,我和你爸呢,就帮你攒钱。哎呦,咱楼下那小伙买了一辆轿车,一到周末就全家出游。乖女,下次你回来我们也去看看车吧,现在家家户户都有车了,没车实在不方便呐。”
江映莎终于以撕心裂肺的姿态嚎啕大哭,沈寻适时停下来,半虚眼注视着她。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乐然在外面喊:“沈队。”
“进来。”
乐然两手空空,抱歉道:“沈队,食堂的饭没了。”
“没事。”沈寻道:“笔录会吗?”
“啊?”
“她说,你写。”
“哦哦,会。”
“那就坐过来。”
乐然面前放着纸笔,有些紧张地看着江映莎。她继续沉默,头垂得很低,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悄然砸在攥紧的拳头上。
留置室里安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到泪水摔得粉身碎骨的声响。
乐然从未见过如此压抑的哭泣。
沈寻不再催促,也不再刺激江映莎,只是安静而耐心地看着她。
一刻钟后,江映莎终于颤栗着抬起头,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是他们毁了我。”
第八章
乐然连忙握笔开记。
“我家很穷,父母都是皮鞋厂的职工,我小学初中念的是厂子里的子弟校,中考超常发挥,考去市重点,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有钱人。”
江映莎目光呆滞,好像正看着沈寻,又像已经越过沈寻,看着灰黑惨淡的墙壁。
“我说不上聪明,但是懂得勤能补拙,我觉得只要我努力,今后一定能过上有钱人的日子。我在重点高中里的重点班,同学们富有、聪明,他们轻而易举做出来的题,我得花很长时间去钻研。他们每天早上吃的是蛋糕、牛奶,我只能买3毛钱一个的馒头。”
“但是我一点儿也不丧气,始终相信努力会有回报。”
“大学我考去北京,把父母高兴坏了,四处跟人说我有出息,我们家就要富有起来了。从入学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打工攒钱。刚才我也说了,我不聪明,学好一门课程所花的时间比别人多很多。打工占据了我大量时间,我只能深更半夜补。”
“我睡在通宵自习室的时间,远远多于我回寝的时间。”
“那时候20岁,不懂健康有多重要,只会在领到工资和奖学金的时候瞎开心。我那会儿觉得,我就是父母的骄傲,我有能力让他们过上体面的生活。”
“毕业后,我进入国企,看样子你们已经调查清楚了。我妈——李小卉开了一个户头,叫我把工资存进去,说是要帮我存着。我那年22岁,没想太多,每月只给自己留下生活费,剩下的都给她打去了。”
“随着年龄渐长,我在北京的花销也多了起来。第二年我给她说,想少打一些。她生气了,说养女无用。”
江映莎惨然地笑了笑,又道:“她在电话里哭,我没有办法,只好一切照旧。后来,我的同事们几乎都买了房,没买的也将买房提上日程。唯独我……我买不起房,甚至连稍好的套房都租不起。”
“同事们都说,首付是家里出的。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吧,我心里开始怨我妈。我曾经暗示过想在北京买个小居室,她却跟我说,厂里的老同事都换了商品房,她和我爸也想住新房。”
“我们家的老房在金道区,我小时候就住在那儿,筒子楼,跟其他几个区的商品房没得比。我也想过等以后有钱了,给他们换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但是我妈却说,她和我爸想住花园小洋房,这样以后请客吃饭才有面子。”
江映莎双手捂脸,泪水从指间流出,“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我在北京要怎么生活,只想着自己的面子。我成绩好,能赚钱,能撑起他们的面子。有段时间,我很想找我妈要回存在她那儿的钱,但是我开不了口。”
“在北京的第三年,所有同期入职的同事都买房了,而我……混得一天不如一天。春节回家时,我爸我妈跑来火车站接我,我看到了一辆崭新的福特。我爸拍着车门说,‘咱家也有车了’。”
“那钱,是我存在我妈户头里的钱。”
乐然不自觉地捂了捂心口,总觉得那儿沉得厉害。
江映莎重重地叹气,手往头上一抓,就扯下几丝头发。
她本有一头及腰的黑长发,如今却像中年男人一般几近秃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