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电影人(64)
莘野又道:“我不知道说这番话会怎么样,但还是得说。电影局真需要醒醒——现在已是1991年尾了,全球化是大势所趋,包括电影还有电视,放开厂标、鼓励民营是唯一的竞争手段,否则,美国大片进来以后,中国必定一败涂地。我估计,‘美国大片进入中国’会发生在两三年内,或者通过全国公映,或者通过其他媒介,挺紧迫了。电影局别再做梦了,如果继续这个机制几年后必追悔莫急——年轻人们会只想看美国电影日本动画,压不住的。”
顿顿,又道:“还有,批判才是文艺本质,如果为了粉饰太平让一些人继续受苦,未免混账。从这两个层面来说,我无条件支持谢导,也无条件反对禁令,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永远都是。”
他这些话太嚣张了,第一时间传回内地,于是,12月20号,莘野也被暂时封了,《大众电影》等的采访在一天内先后取消。
官方文件没写期限,但谢兰生听王先进说,至少要被禁两年,甚至可能三到四年。
谢兰生的心里知道莘野究竟在想什么。
他一方面在帮自己——他用这番公开的话让人开始思考“改革”。跟一两个老牌领导讲这些话未必有用,或者说,99%的可能没用,然而,如果更多政界、商界、媒体、民众的人开始思考这个,向电影局争取这个,便有可能迎来改革。而一旦电影局同意放开“厂标”,就必然把自己解禁,毫无疑问。莘野不能在内地公开说,于是就在香港公开说,反正都能传回来的。
而另一方面,莘野应该也是当真在担忧着中国电影——等好莱坞电影进来,有自己的价值观的国产片会丢盔弃甲,这市场会满目疮痍,不管是从经济上,还是从文化上。
谢兰生又再次感觉莘野真是学经济的。莘野说的这些东西自己绝对想不到。
可是……他为自己好,为国产好,他本人呢?怎么想一出就是一出?
公开批评,他太嚣张,说什么“谢导没错”“禁令错了”“过去支持谢导,现在支持谢导,以后也支持谢导,永远都支持谢导”,于是广电第一反应是也不再宣传他了。
想想也是,如果,刚刚说了“因为私自摄制电影、私自参加电影节,从今日起,禁止谢兰生、孙凤毛从事电影摄制工作,任何个人以及单位均不得支持或帮助以上二人摄制电影”,就蹦出来一个人说“我已经帮了”“会继续帮”“会永远帮”,而广电却毫无反应毫无作为继续登对他的宣传,也未免太没威慑力了,让会各方根本不怕从而继续帮着那些不听话的地下导演拍电影的。何况,9月,某个土生土长的男演员也拿到了“三大”影帝,没有必要为了莘野搞得地下电影雨后春笋屡禁不止的。
那,估计,莘野此前谈好了的两部电影也会黄吧……
莘野以后怎么办呢?
总不可能只跟自己躲躲闪闪拍电影吧,那会彻底毁了他的。
这正是他作为影帝事业起飞的当口啊。
何况,自己下两部想要拍的男主角也不适合他,同时自己根本无法预计以后还能不能再次入围、还能不能再次得奖,还能不能卖出版权——他只是个小小的导演而已,他以后也许会一无所获。
谢兰生还记得,莘野曾经说过,他一共有两件想做的事,当演员是其中一件想做的事,此外还有另外一件想做的事。
当时莘野还说:“其实刚从Harvard毕业时觉得演戏挺无聊的,不过这四个月相处下来我的看法已经变了。参与电影很有意思,我的水准还远不够。”
如果护照也被收回,那莘野就完犊子了,他就会被扣在这了,不能再回LA了。虽然感觉这个可能并不很大,或者极小,也还是别心存侥幸。莘野跟他还不一样——家人朋友都在美国,莘野根本不能承受禁了再禁禁上加禁,而演员的生命短暂,20出头是最好年华,不经耗,不能等。
谢兰生想来想去,觉得,莘野最好回美国去,接那两个美国大导要巨制的新片子,而且暂时别回来了,等确认了“安全”再说。谢兰生知道,电影马上就开机了,据说需要拍摄一年,莘野立即回洛杉矶勉勉强强也赶得上,莘大影帝完完全全没有必要在这等解封。华人在LA可以参演的好电影其实不多,莘野本来一直觉得上影厂那片子有趣,而且对方也要参赛,可现在……
得到答案,谢兰生给莘野打电话,还是北京饭店的贵宾楼。
那边莘野声音慵懒:“嗯?”
“莘野,”谢兰生道,“我有些重要的话想跟你讲。”
莘野沉默一瞬,轻笑:“正好,我也有重要的话想跟你讲。”
“啊?”
“见面说吧。”莘野问,“兰生,整个北京,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
“特别喜欢的地方……”谢兰生沉吟了一下,回答,“我很喜欢景山日落。”
“那好,”莘野声音低沉磁性,“咱们全都见面说吧。明天下午四点,我接你看景山日落,互相交待‘重要的事’,然后去吃一顿‘顺峰’。”
谢兰生想想,觉得这样也不错,于是没有直接说让莘野回去美国的话,只是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在现实中,应该没有演员因为“地下电影”被禁过的,这是一个小说设定~不过,也没演员这么嚣张的……乃们就当太嚣张了就真的会被这样叭!
第35章 都灵(十二)
翌日, 莘野开着他的奔驰来接兰生去看落日。
见到莘野, 谢兰生还有些伤感, 但他努力压制下去。他钻进车,牢牢系好了安全带,又握紧了窗上把手。在坐车时扶住把手是兰生的一个习惯, 他担心在转弯时会随着惯性左右摇晃。
坐好以后,转过眸子,谢兰生看莘野的脸, 努力记住对方样貌。他很明白莘野走后他就再也见不到了——这是《生根》的男主角, 是艰难的亲历者,是荣耀的见证者, 还是……谢兰生想了想:莘野还是什么呢?他想到了塔尖的雪,想到了小店的Bicerin, 前者美,后者香, 接着,他又想到了落在自己嘴唇上的温热指腹。他抿抿唇,而后觉得有些奇怪, 复又放开。
莘野眉眼非常英俊, 额头光洁,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轻薄,下颌线条利落分明。谢兰生见过莘野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只能说, 莘野那个富豪继父一定要娶是有道理的,那推想下,莘野妈妈22岁就肯结婚生子应该也是有道理的……大约,一家都是超级美人。
正想着,莘野嘴角突然一挑:“看够了吗。”
谢兰生:“……”
他有些羞赧,不再看了,转头望向窗外的路。车来车往,急匆匆的。
二人一路到了景山。景山公园在故宫旁,是北京中轴线的最高点。这里明朝是叫‘煤山’,永乐大帝迁都时曾在此堆放大量煤炭,清朝改了名叫‘景山’,意为帝后御景之处,算是皇家的后花园。
这山不高,四五十米,二人缓缓地走上去。
在经过一处路口时,谢兰生说:“崇祯自杀就在那边。”
“崇祯?”崇祯是谁?这超出他知识范畴。
谢兰生又感到好笑,道:“明末,李自成军攻入北京,崇祯自缢于老槐树。清军把它叫作“罪槐”,还用铁链给圈住了。不过原树在文x中被当成是“四旧”砍了,现在槐树是新栽的。”
莘野点头:“嗯。”
谢兰生觉得,这个美丽的地方却总是有点悲伤意味。
想想,谢兰生又说:“哎,我出生的那两三年这还叫‘红xx公园’呢,不过马上就关闭了,不让大家进来玩儿了,几年后才重新开放。”
身边有人上上下下。谢兰生总觉得,身边人都可亲可爱。他们生活在一个城市,登着一座山,呼吸一样的空气,喝一样的水。他走着走着,忽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