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山海(43)
他用指骨蹭了蹭鼻子,不说话,干站着,就等陈筠从他房间离开,他好继续画画。但陈筠依旧坐着,手掌抚过画册的封面,翻到其中一页问江浔:“那你能不能和妈妈说说,他为什么割耳朵,又为什么……”
陈筠咽了口唾沫,把“自杀”两个字吞了回去。她弓着背,脖子却缩着,她是一个在丈夫面前都雷厉风行的女人,此刻却流露出示弱和讨好的姿态,或者说,寻求一种平等的交流方式。她的态度和让步江浔也感受到了,脸还是板着,但僵站了几秒后就坐到陈筠边上,把画册翻到那张最知名的自画像,说:“如果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别看那些公众号,去书房里找一本梵高和他弟弟的书信集,里面记录了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他和他的好朋友,另一个画家高更在一个小镇一起工作了几个月,梵高很……”
江浔斟酌地说了好几个词,把“倾慕”“崇拜”“喜欢”都加到高更这个名字前面。他给陈筠看另一副久负盛名的《向日葵》,说这幅画就是梵高为了欢迎高更的到来而画的,那副耳熟能详的《房间》,就是当时他和高更的住处。
他没有提印象派,也没有具体讲高更是个怎么样的人,但陈筠的眼神还是越来越迷茫,江浔没办法,只能类比道:“你就想象他们两个是中国的李白和杜甫,他们都才华横溢,才情超越了时代,他们惺惺相惜。”
陈筠并不干脆地点了一下头。
“所以梵高很看重高更,但高更还是选择离开,要去别的地方。梵高一时无法接受,割耳朵有可能是冲动,但确实是他精神濒临崩溃的前兆。之后他就住进了医院治疗精神疾病,好在这期间他的主治医生并没有限制他的作画。”江浔把画册往后面翻,给陈筠看《星空》《杏树》,除了阴暗的《麦田群鸦》,他生命最后两年的作品中的颜色依旧温暖灵动得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梵高画的。
“很多人以为《麦田群鸦》是他最后一幅画,并不明亮的色彩暗示他痛苦的精神世界,但事实上,他最后一幅画是未完成的、象征希望和生命力的树根。”
“他没画完吗?”陈筠问,“他画完之前自杀了?”
江浔扶额,平复了五六秒,继续道:“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自杀的概率其实很低,因为这一切却是太突然了。如果你问我他怎么死的,我更倾向于电影《挚爱梵高》里的猜测,他被一个傻子开枪误伤了,他拒绝治疗,因为他知道他的死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结局。”
江浔吸了吸鼻子,以此消除涌上来的酸意:“他和他的朋友高更不一样,高更是很狠绝的一个人,为了画画,他能抛家弃子,物质金钱社会地位于他而言更是毫无价值,他什么都不要,就要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但梵高不一样,要是用现在的眼光看,他还真是个死肥宅,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来源,十多年来靠弟弟给他打生活费。但他的画卖不出去,活在当下的我们喜欢他的画,把他当天才,正是因为他的绘画超越了他所生活的时代,所以除了他弟弟,几乎没有人喜欢他这个人和他的画,包括他的父母。”
不知怎么的,江浔笑了一下,是想到传记里的一句话。梵高说他知道父母很爱他,他也爱的,但他们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画没人卖的画。
他在父母眼里一事无成,他的父母或许真的爱他,但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看好他的决定,更别提鼓励和认可。他的弟弟肯定是爱他的,十余年来始终如一支持他画画,从未言说过自己的小家庭的困难。爱让他们都变得痛苦,所以梵高才会认为,他死了,所有人爱他的人都会解脱,不管他们用哪种方式爱。
“……你是想表达什么吗?”陈筠问。
“我想表达的是,如果他的父母也支持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鼓励他,认可他,那么梵高说不定就不会死。”江浔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情绪也有点激动,不由自主地捂住陈筠的手,诚恳道,“对梵高来说,画画是对自我的救赎,你想啊,他活得那么惨淡,但他依旧能画出让人看了就温暖的画,他的内心是如此善良,他没做错任何坏事,他只是选了一条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走的荆棘路而已。他的内心痛苦吗,当然痛苦,但当他画出那些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画,他是快乐的,因为他通过绘画这种方式达成了和外部世界与自我的和解。而如果他的父母能懂他,能……能把对他的爱用支持他画画这种方式表达出来……”
江浔的眼睛亮晶晶的,眸里满满都是期待:“那他就不会那么悲观,他就能活下去,创造出超越自己的画。”
“这是你的理解吗?”陈筠问。
江浔用力地点头,握着陈筠的手一紧。
“哦,我懂了,”陈筠也点头,笃定地说,“所以你也想成为梵高那样的人,对吗?”
“……嗯?”江浔一愣,双目闪过一丝茫然。陈筠就以为自己说中了,迫切道:“儿子啊,你不能有这种想法,多少个搞艺术的里面才出一个梵高,我们都是普通小老百姓,怎么可能——”
江浔的双眸瞬间黯淡,松开了陈筠的手,往后退颓然地坐在床沿上。陈筠依旧自顾自地劝,一遍遍地强调说梵高只有一个,让江浔千万不要学他。她还将心比心,说自己是梵高母亲,也不会支持儿子画画,喜欢一件事怎么可能痛苦呢,梵高都画出抑郁症了,做父母的怎么可能支持他呢。
“……很多文艺创作者确实心思细腻容易患精神疾病,”压抑的情绪让江浔的吐词都变得困难,但他还是努力地解释,“但文艺创作和精神疾病之间没有等号。再说了,为什么会抑郁,因为太投入共情太深啊,一个创作者,就是应该画中的人物哭,他就哭,画中的人物笑,他就笑。如果那些喜怒哀乐连作者本人都感受不到,他拿什么去打动观众?”
“但也要注意身体啊,”陈筠看着江浔依旧没长什么肉的脸,心疼道,“你都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你,咱们真的就是普通人啊儿子,怎么可能会成为梵高那样的——”
“别说了。”江浔冷冷地打断。
但陈筠还是不放弃:“妈妈这么说你可能不爱听,但理就是这个理,梵高真的只有一——”
“我叫你别说了!!!”
房间里终于陷入寂静。陈筠眼里闪过惊恐,浑身都因江浔这一吼起了鸡皮疙瘩,她强装镇定,细声道:“怎么突然发脾气了啊……”
江浔心中的怒意已经快压抑不住了,字字硬狠:“我说了,让你别、说、话!”
陈筠一脸无辜,瘪着眼,声音更细了:“你怎么和妈妈说话的啊……”
江浔低下头,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尽快恢复冷静。重新抬起头后他挤出一个疲惫的笑,诚心诚意地问:“我说的哪句话让你以为我在学梵高?”
陈筠看着儿子那双发红的眼,觉得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
“我从头到尾想传达的,都是来自父母的支持和认可能改变很多事情,我到底哪句话让你以为我江浔想成为梵高?到底哪句话?我改还不成吗,我改。”江浔积郁到眼眶红透,同时笑容的弧度绽得更大,也更凄凉和绝望。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你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对我的选择指手画脚,要给我未来的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因为我是你妈!”这是陈筠在这场谈话中说得最有底气的话。她的眼睛也湿润了,问江浔,“你见过我这么关心别人吗?别人家的小孩画画做动漫到有家不回断绝社交营养不良,你见过我去管吗?我是你妈啊,我是你妈!所以我才在乎你啊!”
“可、我、也、是、我、啊!”
江浔说的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呕出来,痛苦,艰难,真实。他抓着心口的衣服,那里已经空了,被他血淋淋地掏出来变成他最后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