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失格(235)
“被吓退只能证明没那么想要。”
津岛修治闻言一顿说:“是吗?”
“不过。”太宰治话锋一转,“偶尔也会出现乌龙的情况。”他摸自己的下巴,一双眼中写满了“有趣”二字,“总有人会高估自己的能量。”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十分邪恶。
津岛修治看他,没有说话。
……
卡拉马佐夫手上凭空出现了一张羊皮纸。
“现在开始进行第一笔交易。”他用手指弹了一记黄金天平,发出脆响,响声透彻,传遍了大厅,靠近费奥多尔部分的天平先下垂,它一路下垂到底,连天平的杆子都有了弧度细微的弯折,中年人脸色不变,把羊皮纸放在另外一端。
“叮——”
天平纹丝未动。
卡拉马佐夫见后瞳孔地震,他诧异地抬头,看捆绑在十字架上的孩童。
太宰说:“他的表情是在说’原来他值这么多钱啊’!”他像在跟津岛修治说话,又像在跟自己说话。
津岛修治问:“他值多少钱?”
“不知道。”他说,“但肯定是个常人眼中的天文数字。”
“非常遗憾。”主理人说,“我们的第一笔交易失败了。”
“嘁。”另一间包厢中,有人嗤笑一声,他大刀阔斧地坐在躺椅上,一手持雪茄,与他阔绰的坐姿不同,此人的身材矮小,肌肤白净,身材微胖,他的眼神相当浑浊,当眼皮耷拉下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时,格外得不怀好意。
他用贪婪的目光打量费奥多尔,黏糊糊的视线几乎形成实体,像条湿漉漉的舌头,将人从上倒下缓慢地舔舐过一遍。
他对自己的身价毫不怀疑,多年来攒下的巨额家产,就算是船上的贵客也没有几人能相提并论,他在心里嘲笑第一笔交易失败的客人小家子气,一定是写在羊皮纸上的数额太小才会失败。
[我就不一样了。]
他拿起笔,写了一行字“从我的财富中任意支取”。
[等回去再清点下财产,看看他值多少钱。]
第二张羊皮纸出现在卡拉马佐夫手里,他挑起单侧眉头,把羊皮纸放在天平上,这回情况大不相同,费奥多尔侧的杠杆一路向上扬,扬起的速度略微缓慢,金色天平两侧的支架都被压得向下弯折,像被皑皑白雪压倒的柔韧松柏枝。
最终,另一侧的天平以微弱的优势胜出,第二笔交易达成。
“恭喜这位客人。”卡拉马佐夫说,“稍后会将商品送至您的房内。”
“唉——”太宰拖长音,声线一颤一颤的,他问津岛修治,“你猜他出了多高的价?”
津岛修治不想猜,他不喜欢费奥多尔,或者说相当厌恶。目前为止他遇见的同龄人寥寥无几,中原中也与他是犬猿之仲,两人的性格几乎是完全对立的,津岛修治看他也不顺眼,但这种不顺眼在与费奥多尔对比后,几乎可以说是善意的,他只是想要逗弄那条蛞蝓。
有意思的是,他早就从其他途径得知了中原中也的姓名,却从来没有喊过,每天就“蛞蝓”“蛞蝓”“蛞蝓君”地叫唤着,被打了千百次还死不悔改,也不知道在玩谁。
费奥多尔就不同了,他俩的相处很短暂,就一次,涩泽龙彦也在场,津岛修治对涩泽龙彦的评价不算特别高,聪明是聪明的,却没能让他惊讶,换句话说,他认为自己是能随时随地欺骗涩泽龙彦,将他踩在脚底下的。
俄罗斯人不一样,他跟自己年纪相仿,才智也是差不多的,或许出于同性相斥的缘故,津岛修治不喜欢他,两人在牌桌上棋逢对手。
[他跟我一样,真恶心。]津岛修治见他被绑在十字架上,露出悲天悯人的脸,更加不愉快的,他只觉得费奥多尔很伪善,明明是恶的,却又给自己贴上圣洁的标签。
他这年纪,正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很无聊,因为人太聪明,看得又太透,遇见个与自己相似的,总是觉得恶心,探究探究津岛修治的内心深处,他无时不刻觉得自己是条没有存在价值的臭虫,尤其是在太宰治身边,自我厌恶感变得更强烈了。
他有没有察觉到根深蒂固的自毁倾向?大概是没有的。
“说不定是用了自己的全副身家。”津岛修治回答说,“按照您的说法,除了上帝以外没有人能给人类定价,我不知道定价的标准,如果以智慧判断,那他几乎超出在场的所有人。”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的智慧与我相同。]
“哎呀。”太宰治说,“那就糟糕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模样,明明什么都了然于心,却不肯说,偏偏要循循善诱,令周围人说出来,我会感激他吗?感激他的诱导,感激他的教育,不,我当然不会,我只希望他别把我当成是小孩子,我不需要他的包容与教导。]
津岛修治被压制得死死的,他感到愤怒。
“如果购买了超过自己价值的东西,很容易形成悲剧。”
“什么?”
“就是说交换的异能啊。”太宰治讲,“全副身家诸如此类的形容,包含的不仅仅是财富,还有生命、社会地位、灵魂等等。”他说,“这世界生来就是不公平的,有的人灵魂轻如鸿毛,有的重于泰山,当他签下’以所有交换’的句子时,就把自己的灵魂一并献上了。”
他远眺,在看包厢对面的人:“购买了自己生命不能承受的商品,剩下的日子里,他的灵魂只能同微弱的烛火一般,在寒风中摇曳。”
津岛修治记住了监护人这一刻的表情,那时,他产生了某种奇怪的错觉,为太宰治的通透与远视。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什么都知道。]
他身边站着故事的缔造者,站着全知全能的先知。
……
7月19日
艾蒙德变得很虚弱。
他上楼梯时必须依靠扶手,走两步路就要喘三口气,从几年前开始,肥胖就困扰着艾蒙德,却没有到影响身体的地步。
[可能是在船上,还有点不适应。]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全然忘记前几天他还生龙活虎地找乐子。
他买下了来自俄罗斯的孩子,拍卖会结束后,黑发的冰雪国度的贵族被送到了他房间,艾蒙德感叹卡拉马佐夫的好品味,孩子身上穿粗布麻衣,镣铐还未解下,精明的商人将黑铁钥匙恭敬地盛放在床头柜的柜面上,如果主人需要的话,他可以亲自打开锁链。
“你叫什么名字?”他踉跄几步走到小孩儿面前,艾蒙德早年也有副精壮的躯干,但在五十岁过后他懈怠了,开始聘请佣人,沉迷酒色,并且致力于某种“更高级别”的趣味,肌肉被油腻腻的脂肪所取代,粗糙的皮肤在雪花膏日复一日地腐蚀下变得细腻。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名字才说完,就被打断了,艾蒙德说粗鲁地嘟嘟囔囔:“好吧,俄罗斯人的名字。”他嗤之以鼻,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俄罗斯人的名字又臭又长,像一根腐烂的臭麻绳。
“从今天起你改名叫拉贵尔。”艾蒙德早年读的书不多,中年之后他拥有好几个书房的藏书,数量堪比小型图书馆,可惜其中大多数只是买来装点门面的,他出生于教诲孤儿院,诵读过《旧约圣经》《路加福音》《死海文书》《启示录》,连《利未记》都看过。他从自己知道的无数个天使名字中随意抽取一个。
/神差其为冰雪天使们吹响号角、告诉立于左侧者天谴要降临了。/
费奥多尔没说话,只是柔顺地低头,他猜艾蒙德忘记“拉贵尔”的其他含义,或者根本没想起来过。
“天主的复仇者”、“招致对光世界的复仇。”
被赐予了新名字的费奥多尔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аминь。”
(阿门)
……
7月19日
结束了忙碌的一天后,卡拉马佐夫回到房间。
他的房间很大,装修得金碧辉煌,卡拉马佐夫对腐朽的罗曼诺夫王朝很有好感,于是他仿造东宫,修了一个微型的孔雀石大厅,碧绿碧绿的孔雀石贴满屋柱、墙壁,抬头可见贴金箔的穹顶,他的品味十分多元化,于是金箔拼凑出的景色并不来源于任何现存画册,而是浮士德中无数天使迎接浮士德进入天堂那一幕,他找了高明的画师跟雕塑家,经过无数的调整,才拼凑出了完美的壁画。
房屋中间有一孔雀石的凳子,凳子上放托盘,托盘来源于东方国度,他跟大部分的俄罗斯贵族一样视青花瓷为美,不大能欣赏单纯的白瓷青瓷。
托盘中间摆放一座沙漏,零点以前,沙漏上半端的沙子只有一半,现在已经堆满了。
卡拉马佐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表情幸福而满足。
船上的人都不清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生命与黄金天平相连,天平完成的交易额度越高,他存活的时间几句越长,这艘幽灵船是他为了延续生命而打造的,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他可以多活六十天。
卡拉马佐夫坐下,给自己倒一杯红酒,他决定享受宁静的夜晚,为自己多出来的寿命。
酒液倒在高脚杯里,他细细端详一会儿,又看了会儿堆满沙粒的漏斗。
哐当——
吱——啦——
床底剧烈地摇晃,脚下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就算是他常年漂泊在海上,也判断不出声音从何而来。这躺震动来得太激烈了,原本架得稳稳的托盘竟然从支架上滑落,卡拉马佐夫瞳孔地震,哪里管得上红酒,哪里又管得上自己的肉身躯体,当机立断纵身一跃,就想要抓住悬浮在半空中的沙漏。
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