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祟(96)
这还是自十六岁那年离开迟家后他第一次再回来。迟家的老管家站在门口等着他,见他到了就迫不及待地将他引向迟远山的屋子。
迟远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脸色蜡黄,眼睛闭着,一眼望去竟让人分辨不清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的床前还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材瘦高,是迟容。除此之外屋子里再没别人,老管家将迟筵领到后也轻轻合上门退了出去。迟筵隐约听到他一声极轻的叹息。
迟筵站在门边一时没有动,说实话,他依然对这父子俩保持警惕,毕竟他们都是想要害死他的人。迟远山不一定参与了那件事,但是他不信迟容做的事他会不知情。
如果不是听到叶家管家说起这个消息时突然想到了那辆红色小火车,他可能真的不会回来看一眼。
人就是这样,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可能也就不会抱太大的希望,也不会太渴求。可是一旦得到了再失去,就忍不住骗自己都是假的,都是错觉,自己还没有失去,那东西还属于自己。可是迟远山从不肯配合他的自欺欺人,总是一次次用事实告诉他,他对于父亲的那些美好幻想都是假的,直到他再也不会抱任何希望为止。
然而听到管家说“可能是最后一面时”,他还是选择来了。
他可能,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彻底死心。
听见声音,迟远山像是有所感应一样睁开了眼,看向迟筵,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管家没有乱说,也没有夸大事实,迟远山这个样子的确是不行了,他已经虚弱到连完整的话难以说出来。
迟筵看着他的眼睛,走近了两步。那个眼神让他回想起了小时候,迟远山陪着他看他玩小火车时的眼神,专注,平静,倾注着对自己的幼崽的爱。而在这期间,他没有向迟容看一眼。
迟容向旁边让开了两步,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半蹲在迟远山床头,听见对方挣扎着,拼命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你……”
他问的是“你母亲还好吗”。
迟筵定定看着他:“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她就已经走了。”
迟远山闭上眼,蜡黄枯槁的脸上露出一抹显而易见的悲哀。他干枯的手指动了动。
迟筵注意到他左手除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轻微地向上抬了抬。他是在算,在算母亲已经走了几年了。
仿佛受到感染,迟筵心中突然涌上一阵莫大的哀意。他不明白,上午时还意气风发一切正常的迟远山怎么突然间就会变成这副油尽灯枯行将就木的模样;更不明白迟远山为什么突然间会变成这副作态。
迟远山重新睁开眼,专注地看着迟筵,仿佛在认真记着他如今的模样,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两个气音。迟筵只能从他的唇形判断出来,他喊的是,“儿子”。
他努力地想要抬起身子凑近迟筵,却办不到这简单的动作,最后迟筵看不下去,主动俯身过去挨近了他,然后听见迟远山在他耳边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快走。”
迟筵不明所以地转头去看他,迟远山垂着头,眼睛紧闭着,已然没有了气息。
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儿子,快走”。
第113章 迟容
迟筵突然想到了自己十六岁那年,迟远山把他关在门外, 在门里面对他说, “你以后不再是我儿子。你和你母亲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他去了叶家别苑, 想告诉迎之哥哥这个消息,想告诉他自己就要和母亲离开迟家了, 想问问他该怎么办。到了别苑之后却只看见许许多多穿着白色医护人员在小楼内进进出出。福伯告诉他三公子发病昏迷过去,正在抢救中。他只能站在屋外隔着忙碌的医护人员看他一眼, 那人还是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 躺在床上,面容苍白, 无声无息。
那是他最无助的一段时光。他甚至连等叶迎之醒来告别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和母亲一起离开了迟家。
他又想起来上午在许家碰见迟容,迟容说过的话。“我奉劝你早点离开。”如今想来,竟然和迟远山最后说的话不谋而合。
迟筵想起来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他站起身,看向迟容。迟容依然淡漠地在房间另一侧站着,面对迟远山的死也没表现出太多情绪,仿佛早有预料一样, 只看着迟筵的眼睛确认了一句:“死了?”
迟远山那个样子,的确不像是能撑过今晚。
迟筵点点头。迟容就拉开门出去, 向守在外面的管家通报了消息,然后重新关上门进来,望向迟筵:“他们还要几分钟才会进来。”
随即他轻轻蹙了下眉:“你怎么还不走?”
迟筵瞥了床上的迟远山一眼, 目光转向迟容:“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让我离开?”他现在已经意识到了,事情可能并不像他之前想的那么简单。迟容让他走的理由可能也不是他想的那样。
迟容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看着他笑了。
“迟筵。”他叫着迟筵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以前为什么故意要跟你过不去?我陷害你,抢你的东西,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你是不是……恨我?”
迟筵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现在的迟容很奇怪。
“我还记得以前只要欺负你,你觉得受了委屈就会哭,可惜后来就没那么容易哭了,我再怎么欺负你你也不会再对着我哭,你只会去找那个人。”他又笑了笑,目不转睛地看着迟筵,“是不是这样?迟筵,告诉我,叶迎之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把你弄哭。”
“从你回来,坐着叶家的车离开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忍不住会想……你在叶迎之床上会哭成什么样子。迟筵,那个病秧子能满足你吗?还是他虽然不行,但是有别的法子折腾你,让你哭着求他?你怎么求他的,哭着叫他迎之哥哥?还是老公?”他向前走了一步,看着迟筵,眼睛里一片暗沉,嘴角的笑容似快意似嫉恨似怨愤,甚至有一瞬间的扭曲。
迟筵皱眉,向后退了一步,听到一半便忍不住厉声打断他:“住嘴。”但迟容还是自顾自地坚持着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
迟容又向他的方向走了两步,看着他的脸:“从小到大,身边的所有人里只有你会对我露出真实的情绪,哪怕你讨厌我……恨我也无所谓。”
迟筵嗤笑一声转开了脸不去看他。他早已经过了信这种毫无逻辑的鬼话的年纪,况且什么叫“只有你会对我露出真实的情绪”?迟远山的偏心他是自己亲身体会的,迟容的母亲当然也很疼爱自己的独子,他也是这回回来才听说迟容母亲也在五年前过世了,但是那些从小到大的关爱也不是假的。
他凉凉地瞥了迟容一眼:“迟远山和你娘呢?他们不算了?”
“一个傀儡一个疯子,你说他们算什么?”迟容越走越近,直到将迟筵逼到墙壁处,退无可退,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人距离才停下,嘴角依然翘着,“据说疯病是会遗传的,你说我是不是也已经疯了?”
他的前半句话让迟筵变了脸色,抬起眼正色看向迟容:“你是什么意思?”
“真可怜,”他凝视着迟筵的脸,“你是不是还一直都不知道?我娘怀上我的那次,是他给迟远山下了蛊。”
“蛊?”迟筵忍不住喃喃出声。这种东西迟筵只在小说和电视中听说过,在现实中却从没见过,即使在迟家长大也不敢确信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现在迟容却告诉他,这种东西被用在了迟远山,自己的父亲的身上。
“没错,就是蛊。一个求而不得的疯女人,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献上自己掌握的巫蛊之术进了迟家,一辈子用蛊操纵着一个永远无法真的得到的傀儡,自己骗了自己一辈子,甚至因为过度使用自己无法掌控的术法万虫噬心短命而死,你说不是疯子是什么?”
迟筵怔怔看着他,他知道迟容是在说自己的母亲,他的脑海中勾勒出那个女人模糊的身影。他十几岁长大懂事,知道了自家和迟容母子混乱的关系之后当然很是讨厌迟容和他的母亲,但迟容母亲却并不会像迟容故意陷害、欺负他一样蓄意陷害他们母子。
记忆中那个女人不常出自己的屋子,脸色苍白,偶然遇见时脸上的表情总是冷冷淡淡的,对迟筵也始终是冷漠到漠视的态度。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女人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模糊成了一个苍白而了无生气的影子,此时刻意去想才发现自己甚至想不起对方的样子,只能从面前迟容的脸上依稀找到一点他母亲的轮廓。
迟容继续说了下去,甚至难以分辨是说给迟筵听还是自言自语:“我以前一直发誓我绝不会成为像她那样可怜又可悲的样子,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比她还要可悲,我连假的都得不到,我连骗自己的机会都没有。”他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
迟筵不想去探究迟容的心思,他现在只在乎一件事。迟容的话透露出一个信息,迟远山这些年可能一直都是被蛊操纵着的,而那个操纵的人就是迟容的母亲。
直觉让他觉得迟容并没有说谎。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他就没有发现吗?迟家其他人就全都没有发现吗?难道会……没有人阻止吗?”
“阻止?”迟容讥诮地看着他,“迟筵,你为什么能一直这么天真?在迟家长大,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你还能这个样子?发现?他当然能发现,所以才要趁着难得清醒的空隙想尽办法地把你们母子送走,甚至不敢让你们再和他产生半点联系。但你说他为什么挣不脱?你觉得他是怕我娘?”
他凑近了迟筵,在他耳边轻轻道:“当然不是了。他有斗不过的东西,即使没有巫蛊操纵,他一辈子也是迟家的傀儡。所以你觉得谁会在乎,谁会阻止呢?我娘敢这么对迟家长子,是不是也有人支持甚至授意呢?”
迟筵眼睛睁得大大的,情不自禁地再次看向床上那具尸身。那里长眠着的是他的父亲。他从没有想到过,会在迟容这里听到这样一版故事。他一时无法验证迟容话中的真假,但是心里却是已经信了。
一切都吻合。迟容的态度很奇怪,但是他一直都能判断出来迟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泪水不可自抑地从他眼眶内大滴大滴地滚落,他的眼睛通红,目光转向迟容:“那父亲……他是……是怎么……”迟筵仰起头闭了闭眼,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
迟容却能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他定定看着迟筵,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你又哭了。”
在迟筵睁开眼看向他的时候平淡地接道:“养蛊人死了,蛊虫没人接手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也就死了,心蛊死了之后,被寄养蛊虫的傀儡自然很快也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