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施法者伯里斯阁下及其家属(50)
支队统领想起自己的两个女儿。她们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与波鲁和马奈罗的年纪一模一样。这对姐妹还有个二十岁的哥哥,也就是支队统领的长子,再过几天就是他的二十一岁生日。他是一名年轻的牧师,前不久跟随师长去了南方诸国……
支队统领回过头,看到倚在波鲁身边的法师。
伯里斯·格尔肖也正是二十岁的年纪,可他一点也不像那些孩子……他如此危险,就像从白塔上削下来的锋利冰棱。
支队统领命令波鲁看守犯人,自己拎着提灯,踏上了冰面。等到了南岸认为一切正常之后,他才叫波鲁押着伯里斯走过来。
这次过河十分顺利,没发生任何意外。西瓦河南岸的森林与北岸的不同,这里的泥土更软,常绿木上没有整季不化的坚冰,连夜风也比北岸柔和了一些,但是两名骑士丝毫不敢放松,在前进时一直保持着警惕。
伯里斯一直没有吭声。他不挣扎,不喊痛,也不想求饶。这些都没用,没有意义。
他非常疲倦,双手像被灼烧般疼痛,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一样,他几乎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疼……他看不清路,听不清旁边的声音,身体一直在下坠,双脚好像踏进了流沙……
“坎特大人!”波鲁叫住走在前面的支队统领,“法师他……好像不太对劲,我们是不是应该停下,休息一下?”
现在波鲁根本不是押送着法师,而是几乎抱着他。支队统领走过来摸了摸伯里斯的额头:“他烧得更厉害了。你把他手上的皮带解开吧,这样他可以舒服一点。但是,我们不能停下,再走一两个小时就能到北星之城边境了,如果在这里耽误时间,我怕再出什么事……就算我们不再遇到危险,这个法师也需要医疗,我怕他等不了。”
“我明白了,”波鲁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怀里的犯人抱得更稳固了些,“不过大人您也不用太担心,成年人不会因为发烧死掉的……”
支队统领叹了口气,继续前进:“我知道他死不了,我指的是他的手。折他的指关节是为了以防万一,他很危险。但是毕竟他还没被最终定罪,我不想给他留下永久的伤残。回到北星之城后,我会帮他把关节复位。”
默默走了一小会儿后,支队统领又说:“波鲁,我们这次行动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处决伊里尔,我们做到了;第二个则是将这名学徒活着带回北星之城。他是我们的犯人,我们必须保护他。”
这时,伯里斯轻轻哼了几声。
“什么?寒冷……什么?”波鲁靠近他的脸,想听清他在说什么,“你在发烧,肯定会冷,我们得连夜赶路……什么?你说什么?”
伯里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走路,当然了,实际上他并没有走路,是波鲁在抱着他。原本他已经放弃了思考,打算在痛苦和昏沉中就这么沉沦下去,但突然有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危险而熟悉的魔法波动。
异界附魔,加上不死生物属性,还混合着嗜血迷药……黑色的影子遁入浓云,巨大的蝠翼乘着夜风,莹绿色的两对眼睛能隔着很远的距离观测猎物身上的热气……
“寒夜枭……”
伯里斯磕磕绊绊地说出这个单词。
它不是死了吗?导师认为它是失败品,决定把它放干血然后拆解掉……难道导师没来得及动手?难道它一直被关在塔下?寒夜枭只能适应低温环境,而且尤为惧怕火焰,就算它还活着,也应该没法逃出白塔的大火才对……
不管怎么说,看来它确实没有死。
伊里尔从幽暗界召唤了这只生物,然后以各种法术加以改造,试图让它在更强大的同时变得驯顺……伊里尔成功了,但这成功没能持续多久,寒夜枭逐对药剂产生了抗性,最终在改造灵魂的法术中痛苦得发了狂,完全失去了心智……
它曾是一只有智慧的生物。后来它遗忘了一切,只记得仇恨:伊里尔以及他的学徒,每个人都必须死。
它来了。它来杀我了。
伯里斯抖得更厉害,整个人都蜷缩着僵硬起来。
很快,骑士们也感觉到了迫近的威压感。波鲁把法师放在一棵粗壮的老树下,支队统领也放下了提灯,两名骑士一起谨慎地抽出佩剑。
伯里斯既睁不开眼也挪不动身体,只能恐惧地感觉着那股气息越来越近。
巨大的风压摧向林木,树枝折断的声音和恐怖的啸叫混在一起。
伯里斯听到骑士们的呼喝,金属铮铮作响,听到利器撕裂血肉的声音……他还听到了恐怖的吼叫。像是人的声音,又好像不是……没有人能发出那种声音。
他只感觉到天旋地转,辨不出时间是过了几秒还是几小时。后来他努力集中精神,想让意识集中在所有疼痛的部位上,试图以此保持清醒。
突然有人把他拦腰扛了起来。那人踉踉跄跄的,好像没剩多少力气了。
终于,他费力地睁开了眼。波鲁把他扛在肩上,他面朝后,正好看到那只足有幼龙大小的异界生物。
寒夜枭扫开枝杈,怒吼着对他们穷追不舍。它飞不起来了,一柄长剑插在它的右侧翅膀根部,是支队统领的剑。
波鲁的步子很乱,好几次差点跌倒。伯里斯的手垂在他身后,接触到了羊毛斗篷上潮湿微热的血。
法师抬起头,嘴唇蠕动了几次,试着唤起某个咒语……这个咒语用不到双手,即时他双手各断了两根手指也能施展。对伯里斯这样的年轻学徒来说,施展这种法术本就很难,更何况是在现在的情况下。
即时施法成功了,他们也只不过是死得慢一点而已。法术只能暂时束缚住异界生物,寒夜枭大概能很快就挣脱。
试到第三次时,法术成功了。一道看不见的网向着寒夜枭收拢,它不触及树木,甚至不影响叶子飘落的方向,独独阻住了寒夜枭的行动。
伯里斯无暇去观察法术效果。施法进一步消耗了他的精力,他视野朦胧,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时,波鲁突然跌倒了下去,伯里斯也随之被摔在了地上。
波鲁吸气很浅,向外呼气却很重。他的腹部有一道恐怖的伤口,一直穿透到了后背。
他右手紧握着剑,左手抓着伯里斯,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发音,似乎是在背诵神殿的祷词。
短暂的安静之后,寒夜枭又开始咆哮了。伯里斯没有勇气去看,他闭上了眼,尽可能地蜷缩起来,静静等待着黑暗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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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意识后,伯里斯被搂在一个微凉的怀抱里,耳边陌生的声音低声叹道:“看来我来晚了。”
伯里斯没有出声。那人又问了一句:“接下来,你要去哪?”
他不是支队统领,不是波鲁,不是马奈罗,不是威拉或阿夏,不是任何伯里斯认识的人……当然,也不是伊里尔。
伯里斯懒得去想这到底是谁,只是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不去北星之城……我不想去……”
“好。”那个声音低沉而坚定,“你想去哪?”
“珊德尼亚……”
伯里斯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珊德尼亚,他根本没去过那里。回答完之后,他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伯里斯仍然在森林里,但周围的气氛不太一样了……枝叶沙沙作响,远方偶有鸟鸣,这片森林更有生机,更像活物能生存的地方。
溪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伯里斯艰难地挪了挪身体,发现除了自己的斗篷之外,他身上还多裹了两条血迹斑斑的斗篷。是支队统领和波鲁的。
他终于翻过身,看到一个身穿厚重黑衣的人背对着他,正在一条融雪而成的小溪边清洗着什么。
伯里斯依稀看到了一对黑色长角……但当他定睛望去,长角又不见了。
那人的斗篷暗得令人不安。它不是法师袍,不是羊毛织物或任何伯里斯见过的布料,它就像是一块无星无月的夜空落了在那人身上,吞没了照在其上的一切光线。
黑袍人站了起来,直直望着蜷缩在满地落叶上的法师。伯里斯吓了一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人是在洗手上和袖子上的血。他的黑衣被血浸透也看不出半点痕迹,但伯里斯能够闻到上面令人畏惧的腥气。
黑袍人缓缓走过来,绕到法师身后,半跪在地上,把他软绵绵的身体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胸前。
你要做什么?伯里斯紧张得浑身僵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人从背后搂着他,冰凉的手指托起了他的右手。
“咔嚓”一声,扭曲的食指被拉直归位了。
伯里斯的手疼了一夜,几乎已经麻木,现在更加突兀的锐痛让他忍不住惨叫了出来。
身后的人顿了顿,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一条皮带,又拿出一块皱巴巴的布条。他用布条裹住折叠的皮带,递到法师面前。
“咬住它。”
皮带是波鲁的,他用它捆过伯里斯的手;布条来自马奈罗,是他塞进镣铐缝隙里的斗篷碎片。
伯里斯听话地咬住了皮带,紧紧闭着眼睛。说来也奇怪,这一路上处处都是躲不开的痛苦,他明明都忍到现在了,但他还是很怕疼。
黑袍人的动作相当利落,他把伯里斯受伤的关节都被扭回了原位,整个过程没用多少时间。做完之后,他又拿来一些坚硬的木条,用碎布把它们固定在伯里斯的手指上。
吐掉嘴里的皮带时,伯里斯满脸都是眼泪,肩膀抖个不停。大概是看出他又难受又冷,黑袍人把他身上的斗篷紧了紧,又用双臂搂住了他。
靠在那人身上的感觉很奇怪,就像被死亡与黑夜拥抱着。
“你走得动吗?”过了一会儿,黑袍人问。
伯里斯没有回答,而是问:“和我一起的两个人……他们怎么样了?还有寒夜枭……”
“都死了。”
两名骑士以及一只寒夜枭,都死了。其实伯里斯也早就察觉到了。
支队统领是第一个,他以生命为代价,给怪物造成了巨创。然后是波鲁,他试图带犯人离开,但他伤得太重,最终还是倒了下去。
寒夜枭很快就挣脱了束缚。想继续追逐猎物时,它却不得不安静了下来……因为真正的猎人出现了。寒夜枭只得屏息铩羽,沦为猎物。
黑袍人在附近走了走,似乎是在观察森林的情况。不知现在他们身在何处,大概要么是在额尔德境内,要么是在宝石森林里。
伯里斯想起自己说过要去珊德尼亚,看来黑袍人真的带他沿河向东走了很远。珊德尼亚和北星之城没有来往,如果要隐瞒身份重新开始,那里会是个很好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