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怼你不成佛(6)
此后几日,无厌就将他押在了里面,亲自看着护着,不放人走。
虽说经历这一遭,程少宗主看着与他亲近了不少,没了许多防备,但无厌一问起是不是要跟他离开,还是固执地摇头。
不过无厌虽然这么问,但却并没有真的想离开。因为他从程思齐的反应中,隐约猜测出了一些事——程思齐的心魔或许就在这些事里。他就算能带走程思齐,但也没法让他修炼,还不如先解决心魔,再去试着联系玄剑宗,看看是否结束这场命途多舛的入凡。
两人共处一室,倒也相安无事。
无厌虽吸纳不到什么灵气,但聊胜于无,还是会每日打坐,在程少宗主眼里扮演好一个时而正经时而不正经的能人异士。
程思齐往往也学他的模样打坐,但无厌不让他修炼,生怕程少宗主真的天资卓绝,给他筑个基,结个妖丹,那可就完了。于是,无厌便找了许多书来,让程思齐打发时间。
外边儿关于覃老爷之死,并没有发酵出什么事来。
城里的捕快来过一趟,一看覃老爷那副非人的模样,心里便打了鼓,不敢决断,一层一层报了上去。
这一报,时候便长了,慢慢没了消息。
软红阁的头字房成了禁地,没人敢进来赶这位从翩翩贵公子变成秃头俏和尚的怪人,也不敢去寻程思齐,以免触了霉头。
就高高远远地敬着,一日三餐上着顶好的,热水点心也时常备着,小心谨慎。
整日闷在房中难免枯燥,无厌修炼多年,已然习惯,但程思齐却是好奇心正盛的少年人。可他自从那日之后,控制不好身形,时常便会露出狐狸尾巴,走到外面非要吓坏人不可。无厌不让他出门,便只好经常外出,替他带些吃的玩的,说些趣闻。
再后来,无厌就发现,他从玄剑宗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的程少宗主实在太过片面。
这小少年初见警惕防备,跟只龇着牙的小野豹一般,但近了熟悉了,却实在是蹬鼻子上脸得厉害,每日都要晃着他的狐狸尾巴在他眼前捣乱,让他一张假温柔的皮都有些披不住。
这日,光秃秃的脑袋突然被摸了一下,无厌早有所料地睁开眼,正对上程思齐微眯的丹凤眼,“无厌,我昨日听见楼下的龟公说,回春街上有个店面卖用细黑线做的头发,逼真得很,你去试试吧?”
无厌凉凉看他一眼:“太热,秃着凉快。”
“我想吃卖头发的隔壁的水晶糯米粥,”程思齐不绕弯子了,蹲到他面前,仰着脑袋看着他,“就上回你买的那个。”
“我看你不是狐狸精,”无厌边起身出门,边冷冷道,“而是猪精。”
程思齐面不改色,躺到竹玉凉席对他摆摆手,翻个身,拿屁股对着他,还晃了晃尾巴。
无厌很想把这个狗东西揪着尾巴怼一顿,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无根天水,才平静下来,反手带上门,印了符箓,去两条街外给程少宗主买冰粥。
房门被合拢,寂静中只有蝉鸣此起彼伏。
程思齐闭着眼躺在无厌方才打坐的凉席上,没过多久,听到了克制而轻缓的敲门声。
他睁开眼盯了那扇门片刻,翻身起来,攥紧了手心里的佛珠,慢慢走向门口,声线压抑而低沉:“今日才初七,还没到……”
这句话还未说完,门板的另一面便传来了一道熟悉而轻柔的女声。
“齐儿,是娘亲。”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什么?多更?谁是多更?失忆.jpg
第六章
脚步一顿。
这道熟悉至极的声音令程思齐的脸色陡然一变,眼中漫开一抹似喜似疑的神色。
他迟疑着抬起手,按在门板上,却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将声音压得更低:“你……你怎么出来了?国师肯放你出来?”
似乎是听出了这语气中别扭的生疏,外面的女声蓦地一顿,片刻后才道:“齐儿,娘知道你心里还怪娘……你当初得到狐妖修炼功法的事,若不是娘无意中泄露给了师兄,我们家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你爹也不会……”
这声音一哽,颤巍巍地带出了些悔恨酸楚。
“我没有怪过你,娘。”
程思齐闭了闭眼,咬牙道,“但我身上真的没有什么修炼功法……这世上都是凡夫俗子,哪儿会有真让人修炼成仙的法门?那都是无稽之谈!”
撕裂般的红漫上他的眼眶。
杀父夺母之仇,这岂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揭过的?
一个月前百名官兵和术士闯入程府,近乎血洗满门的一幕幕,还残留在程思齐的脑海中。他怪的从来都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委身仇人的母亲,而是自己。
低低的抽噎声从门缝间传来,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
程夫人那道窈窕的影子走得更近了些,半靠在门上,“为娘相信你……可师兄他不信。这等腌臜地方,娘也不想让你多待上片刻,可你没有有功法,总得要证明……”
“证明?他想让我怎么证明?”
程思齐眼底掠过一抹讥讽,“把我关在软红阁逼我卖身,每隔七天找人抽我一次血,验验有没有那传说中的灵气,就是证明了吗?”
“齐儿……”程夫人哑然,说不出话来。
母子两人之间静了许久,只留程夫人低低的啜泣声一下一下砸进程思齐心中。
这到底是他的娘亲。
程思齐暗叹一声,抿了抿唇道:“娘,我这话不是对你说的。别……别哭了。”他望着门外那道离得极近的身影,心头涩然。
程夫人的模样比起之前,清瘦了太多,很有些形销骨立的感觉。
程思齐知道他这位母亲虽然曾有千里寻夫的坚忍,但向来不是个刚强的女子,而恰恰相反,她身体柔弱,很是依赖丈夫儿子,是个多愁善感又优柔寡断的性子。
之前将他送进软红阁,摆出那副冷酷又痛苦的模样,他也不是不怨的。可她又能怎样?
能从国师手下保下他一命已经殊为不易了。
他永远记得寒冬腊月里,她为了让他吃上一口饭,跪在包子摊前磕头求人的背影。她是为了他好的。
“齐儿……”
程夫人低泣着拍了拍房门,“齐儿……是娘对不起你,娘这就带你走,这地方我们再也不待了……”
程思齐复杂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许,但没有开门,而是问道:“国师……肯放我走了?”
他知道程夫人绝没有这个胆子私自放他离开。
果然,程夫人的身子僵了僵,低声道:“师兄他想见见你……齐儿别怕,我劝了他许久,他已相信你身上没有什么劳什子功法了,这回只是想看看你……”
面对程夫人的话,程思齐不知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只好道:“我不想见。大不了就把我在这儿关一辈子,我……呃!”
嗓子里的声音被猝然掐断。
一根细如发丝的线绳竟不知何时钻过门缝,一道道缠上了程思齐的脖子,将他的气息几乎绞死。
程思齐眼睛倏地大睁,抬手去斩,却又被不知何处的另一根线绳勒住了手腕。
脚下也是一紧,他整个人都被死死捆住,线绳一收,兜头砸向门板。
房门上的符箓被这一砸震落,门板应声而开。
一只手抓住程思齐的脑袋。
针扎般的剧痛从按在他头顶的五根手指上传来,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程夫人。
程夫人清丽消瘦的脸庞上泪痕未干,动作却从容狠辣,没有半点程思齐记忆里的温婉亲近。
她一手抓按着程思齐的天灵盖,一手掐着程思齐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看着少年在半空中挣扎踢打,喉中发出嗬嗬的粗喘,微微一笑:“娘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目光朝旁边一瞟,看到了那张符箓和滚落的佛珠,“听说近日你傍上了一个术士?手段果然不错……这佛珠,可是个好东西。”
随手捡起那枚佛珠,程夫人端详了下,收进袖内。
不想让无厌被牵扯进来,程思齐拼命挣扎起来,吸引回程夫人的注意力。
在他的拼命调动下,狂乱暴怒的气息在体内飞快苏醒。
程思齐完全控制不住,刺痒在尾椎和头顶蔓延。一声嘶哑微弱的低吼从喉间挤了出来,狐尾和耳朵随之尽数炸开。
程夫人眼中燃起一簇狂喜:“师兄让你待在软红阁果然有用。那狐妖之前住过这里,留下的气息足以引活你的狐妖血脉……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大妖,但好好炼制一番,应当也能延寿几十年,也不枉我养了这么久的便宜儿子。”
目眦欲裂,耳膜嗡鸣。
程思齐被窒息与体内气息冲撞的绞痛几乎折磨得失去神智,听见程夫人的话,瞳孔蓦然一缩,闪过一丝狰狞的沉黑。
“你……你不是……我娘……”
程夫人取出一套针,一根一根钉入程思齐的身体,手指轻轻转着针头,嗤笑了声:“我自然是你娘,只是生死面前,母子也亦能反目。你傻……怪得了谁?”
银针钉遍程思齐全身,如刺入骨缝般,疼痛难忍。
脖颈间的桎梏松开,程思齐摔倒在地。
他全身的知觉都失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脚躯体都一点一点缩小变化,从头到尾成了一只真正的不足半臂长的小狐狸。
雪白的狐毛被不断渗出的鲜血一寸寸染红。
他张了张嘴,只能发出细弱如蚊的哀鸣。
程夫人弯腰将他提起来,血水滴答落在地上,她随手摸了一把,道:“实话也不瞒你。在你见到那只狐妖之前,我也是想过,忘记当年那件事,忘了你是一头妖怪强迫我生下来的孩子……但你错就错在,背着我去见了他,还拿了他给的东西……”
将程思齐掐着脖子塞进袖内,程夫人垂着眼笑了笑,神色阴冷而嘲弄:“长生不老啊……对谁不是诱惑呢?尤其是对我们这种……术士。”
程思齐昏昏沉沉地算着无厌回来的时间,心中生怕那俏和尚也被逮了去,便挣扎着用最后的气力一口咬在了程夫人的手背上。
“小畜生!”
程夫人猝不及防一疼,眼睛立起,一巴掌打在程思齐的嘴上,打得小狐狸半张脸血肉模糊。
血腥味淹没了他的口鼻与视线。
程思齐咳了几口血,终于抵不住浑身的剧痛,抽搐着昏死了过去。
程夫人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捡起一件程思齐掉落的衣衫将小狐狸裹得严实了,才复又塞进袖内,半抱半抄着,施施然带上房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