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怼你不成佛(100)
但却没人率先点破。
因为此阵能救燕北是事实,需要那棺内之物也是事实。即便谢昼实力强,若不能解此劫数,也没理由拒绝开棺。
两具无用的骨骸,与整个燕北,还是毫无可比之处的。
甚至这些修士心中也有气愤。
劫数当头,他谢昼身为一城驻守,不仅不出城解决,还日日消磨在凡人的灵堂之内,尽着所谓可笑的孝道。实在是令许多人齿冷心冷,早便拿他当成了临阵脱逃的小人。
议事厅内陷入了一阵古怪的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若有似无地缠在谢昼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若他应了,那之前的守灵便变得几位可笑,若不应,那便是弃大局于不顾,一身大义能将他压死。
但谢昼似乎没什么为难的。
他看也没看厅内的一众修士,起身一边解开套在外面的孝衣,一边淡声问城主:“我初见两宗道友,还有诸位散修同道,应当摆酒设宴款待。鹤城主,现在布置,晚宴何时能开始?”
“晚宴?”
鹤城主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谢昼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凭着多年对谢昼的了解,立刻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晚宴便可准备完毕!”
谢昼点点头,将脱下的孝衣随手扔在椅子上,翻手一拍挂在腰间的储物袋。
一柄秋水般湛湛生寒的长剑突然出现在他手中。
谢昼朝厅内的修士一颔首:“那便劳烦诸位道友,在此等候谢某一个时辰了。”说着,他头也不回,提着这把剑,几步便踏出了城主府。
风雪刹那掩盖视线。
一息之间,隐约有一声剑鸣,窗外覆压的阴云突然散开了一片,如被切割的水豆腐一般,淅淅沥沥地七零八落。
谢昼的身影伴随着这道剑光直向北去,眨眼便追寻不见。
厅内的修士从一脸困惑,立时转为了惊骇与猜疑。
“他、他这是……”
有燕北的散修难以置信地颤了颤嘴唇。
流花宗与古木门的几人对视一眼,古木门的方脸男修皱起眉:“谢道友竟然这般托大。”
“真是年轻!”
流花宗老者冷哼,“真当自己是个剑修,便了不起?一人一剑灭杀如此多的筑基级别、乃至金丹级别劫数,他莫不是以为自己是程思齐再世?莫要老夫去给他收尸!”
一群修士都是大摇其头。
有几个与谢昼有些交情的,想要前去帮忙,却发现燕北城的护城阵法不知何时被谢昼启动了,出也出不得。
流花宗三人继续低声谈论着阵法,古木门两人目光空洞,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剩余的散修不敢妄动,便只好干巴巴地等在这议事厅内。
唯独鹤城主,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一股劲儿,镇定自若地起身,安排晚宴去了。
本已变小的雪不知为何越下越大。
风雪交加,夜色渐弥。
阴沉沉的天像是堆积了无数怨怼的黑云一般,拥挤着向下压来,令人一眼望去,心神受迫。自从三个月前劫数的踪迹显露,燕北的夜便全是无星也无月,显得压抑而逼仄。
但今夜注定不同。
城主府内的灯火已经一盏一盏挑了起来。
厅内灯火通明,数面圆桌有序排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珍馐佳肴被侍从端上,扑鼻的鲜香之气暖乎乎地散在四处,诱人食指大动。
然而美食当前,却无人动作。
凡俗的饭菜,不论做得如何上乘,都只是凡味,厅内的修士都眼高于顶,自然看不上这饭菜。还有一点,便是随着这一个时辰的流逝,所有人的心神都已不在这厅内了。
“一个时辰早就到了。”
一片寂静之中,古木门的方脸男修率先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
他扫了一眼众修,抬手斟满了一杯酒,起身叹道:“谢道友纵使多有任性,也终究是为燕北苍生殒命,这一杯酒,我敬……”
“道友且慢。”
一道冷锐的声音如剑一般,刺穿了无尽的风雪,陡然传来,“下酒菜还未到,何必急着敬酒?”
所有修士一怔,霍然起身。
无数的目光争先恐后地聚向门外。
然后人们便看到一道剑光出北天,霎时斩落云千层。黑色云海惊恐尖叫着翻滚退避,墨意浓重的天终于渐渐褪色,现出星子与残月。
月光如流水淌过剑锋,映亮丝丝缕缕滴落的血色。
风声一停。
这陡然变得寂静的夜里,肉眼可见地,所有从天而落的雪花都如被血洇湿,慢慢染透了殷红。
雪落如红梅。
十几颗奇形怪状的头颅砸在雪地里,谢昼边用一块白布擦着剑,边踩过积雪深厚的地面,走向厅内。
“那、那八目少女……不是金丹劫数吗?”
有人扫了那几颗头颅一眼,讶异得脱口而出。
这一声呼喊唤回了所有人的神智。
厅内静了一刹,旋即所有修士都起身倒酒,朝着谢昼纷纷举杯,目光中既有忌惮敬畏,又有热切拉拢。
方才还被冷落在旁的酒菜顿时变得炙手可热,所有人都坐下,开始吃喝说笑。
筑基斩金丹,还是极为难缠的劫数。
一众修士终于意识到,谢昼和他们,不太一样。
“怪不得谢道友一直闭门不出,原来是胸有成竹啊!区区几个小劫数,哪儿能挡得住谢道友一剑之威?哈哈哈,来,此杯在下敬谢道友!”
“谢道友真乃我辈修士典范,李某敬你!”
“一人一剑,当真是绝世剑修风采,佩服,佩服!”
厅内的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古木门的方脸修士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但很快压下去,全当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重新倒了一杯酒,和善笑着去给谢昼敬酒。
流花宗的三人也是震骇,不得不叹一声佩服。
自己以为的绝境,却不想只是别人随手一抹的小麻烦。
“诸位客气了。”
谢昼来者不拒,一一接下了他们的酒。
这一场晚宴可谓是宾主尽欢,直至半夜方休。
次日天不亮,雪停,天朗气清。
谢昼孤身回到了无厌和程思齐的小院,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棺椁,然后将自己的本命剑抛出,化作一把巨剑,漂浮在离地面一两尺高的空中。
谢昼把棺椁放到剑身上,御使飞剑,慢慢走出了小院。
黑衣女子和鹤城主等在门外。
“墓地选好了,就在南山,和邻里街坊们都在一起,二老想必也自在些。”鹤城主低声说。
“有劳城主了。”谢昼颔首。
鹤城主笑了笑,没再言语。
漆黑的棺木卧在一柄寒光凛冽的巨剑上,不快不慢地穿街过巷,向前行进。
谢昼抱着牌位走在前方,鹤城主和黑衣女子跟在一侧。没有哀乐,没有哭声,唯有轻微的剑鸣,震荡着深冬的寒气。
“是无厌师父和程大夫出殡了……”
包子铺的门打开,年轻的老板看到这行奇怪的出殡队伍经过,呆了一呆,然后回身关上铺门,拽起一条白布绑在身上,快步跟了上去。
“这小子可舍得送人走了。”
七姑娘和她家和尚走出来,彼此搀扶着,跟上队伍,“我真是老了,这一打眼,还想着无厌师父和程小大夫年轻时候的模样呢,那个俊呐……”七姑娘絮絮叨叨说着。
然后又有许多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响起。
有老有少,踩过厚实的雪面,走在这巨剑与棺木之侧。
有人低声言语,像是跟老友交谈一般,对着棺木又笑又叹。也有人沉默摇头,手按在棺木上,静静听着剑意铮鸣。
这条逐渐壮大的送殡队伍,在城门口停下。
谢昼回身,看着队伍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底恍惚地掠过一丝明悟。
人生在世,注定是因果缠身,斩不断,理不开。这些因果令人烦恼,不得清净,但也令人感念,造化非凡。
“要下雪了,大家都回去吧。最后这段路,我送师父和师爹。”
谢昼朝众人一拜,温声说道。
他抬眼望去,也看到了站在城门内的一众燕北修士,都在默默相送。
七姑娘拍拍谢昼的胳膊:“去吧,好好送送你师父和师爹。”
谢昼点头,目送燕北城的人转身回城,才继续御使飞剑,朝前走去。
然而走了没两步,他的脚步便停下了。
燕北城外的官道中央,站着一名抱着琵琶的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所站的位置仿佛便是晨昏的界限。
在她身前,是燕北如常的清晨白昼,而在她身后,却是漆黑如墨的子夜。
一只只火红的灯笼无人提着,漂浮游离在幽深不可见的夜色中,偶尔有狰狞的人面在灯笼纸上一闪而过。
“燕北谢昼?”
红衣女子抬起脸来,半边明艳绝伦,半边形如鬼魅。
她饶有兴致地瞧了谢昼几眼,娇滴滴一笑,“就是你昨夜弄死了那几个小家伙?看样子是有点本事,人也长得俊俏。”
她哀怨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若不是燕北的地脉实在重要,不容闪失,奴家还真想放你一马呢。”
“但眼下,也怪不得奴家心狠了。”
清婉娇媚的话音未落,那红衣女子便陡然探出一只青葱玉手,铮地一声拨动了琵琶。
这一声琵琶音,耳闻如清水般寡淡,但气息却石破惊天,裹挟着万钧之力,轰然掀动了八方风雪。
天空中浓云再聚,更胜以往,隐隐竟透出了血色,如一只巨大的手掌般,狠狠压向了燕北城。
燕北城的护城阵法自动激发,眨眼便如脆弱的气泡般,啪地碎裂。
“元……婴……”
谢昼唇瓣一动,五脏六腑裂出的鲜血立刻溢出唇角。
他硬挺着脊背,手指慢慢一收,载着棺木的本命剑陡然缩小飞回,被他握在手中,发出不甘的铮鸣。
他退不得,所以唯有一战。
“真有勇气呀,小郎君。”
红衣女子掩唇一笑,媚眼如丝,好似看情郎一般脉脉深情地注视着谢昼,但手上却是不停,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琵琶弦,犹如在看垂死挣扎的鼠蚁一般,漠然逗弄。
那一盏盏红灯笼从她背后的夜色中飘出,眨眼便将谢昼围住。
眼看着谢昼陷入鏖战,红衣女子懒懒一抚鬓发,朝着城内叹息道:“莫要垂死挣扎了,乖乖打开地脉封印,本座瞧着顺意了,兴许便饶这一城的性命,也不说准。”
她的声音很低,但响在燕北城内却如雷霆一般,震骇人心。
“地脉?什么地脉?”
所有修士俱都是一脸茫然,“这、这劫数的意思,是要……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