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困难找小张(10)
而在那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生肉了。
13.
疏朗的病发得毫无征兆。
跟着他的第二天他带着我回到了他的巢穴。不是狼族的领地,用他的话说,是他“自己的地方”。
我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强调这个说法。
他的巢穴不大,就是一个在小山包里面掏出来的小山洞。不大不小,刚好容纳下他自己,和我这只与他相比体型可以忽略不计的兔子。
但我们很少会待在窝里。
疏朗总是带着我去各种地方,有时候是种着各类鲜果的果园,他会站直身子把果实打下来,我就坐享其成的在树下等;有时候是山林间的小河,他会趴在水里捕鱼,大多数都吃进了他嘴里,偶尔给我扔一条小小的嫩嫩的,或者长得比较滑稽可爱的;有时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他在前面迈着大长腿跑,我在后面蹦蹦哒哒地跟,跑一段儿他良心发现回过头来让我坐在他背上,我们一起呆愣愣的看蝴蝶看花看太阳。
“我决定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用前腿坏心眼的把他背上乌黑光滑的软毛揪下来,像蒲公英一样吹出去:“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吧。”
“我叫长胤。”
“我叫疏朗。”他想都不想,说道。
“你为什么都不惊讶?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突然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吗?”我问他。
他知道我在揪他的毛发,于是使坏着猛地开始迎着太阳往前跑。我吓的赶忙揪住他后脖子上的毛。
“和你一样。”他说。
我知道,他是想说,他是因为和我相同的原因,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因为捕食者和猎物之间不需要互通姓名,而朋友之间却需要。
“你怎么知道这些地方的?”我从地上捡了一个野果,在肚子上的软毛上擦了擦,大大的咬了一口。“真羡慕你,我父亲母亲从来不准我出来。说起来我和你在外面这么久,他们肯定气炸了。”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他们气炸还是气疯,跟我关系不大。
这就像国家领导人和平头百姓,一个人对上成千万上百万人。你作为那成千万上百万之一,总不会因为摔碎了家里的一个盘子而担心触怒领导人。
我在父母亲的眼中也不过是多少多少分之一。
疏朗那时候说:“有一个人,你心悦于他。你就会让他住进你的心里。从那以后,你就有了两双眼睛、两张嘴、两对耳朵、两只鼻子,你看到什么、尝到什么、听到什么、嗅到什么都会想和他分享。与其说是我找到了这些地方,不如说是我和他一起找到了这些地方。”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只狼一瞬间的文艺让他整个都被笼罩了一层温柔的薄雾,我突然坐起身走到他对面,想看看他的眼睛。
“那他真是一个很幸运的人。”我说。
“为什么?”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感兴趣。
“一颗心就那么大一点,却有人愿意把他放在心上,这还不幸运吗?”
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到那时为止,我从来没有过被人放在心上,或者把谁放在心上的体会。我在族人和父母亲的眼中只是未来的领袖,而在我眼里,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全都是别人。
甚至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都是别人。
我们那时候都沉默了。
我感觉到他抚摸我的毛发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我感觉气氛有些尴尬。
于是我决定说些什么缓和一下这种尴尬的气氛。
“你说的是你心上人对不对?”
“是谁是谁?”
“孔雀公主?狐族公主?还是仙鹤那族的?”
“告诉我嘛,大家都是好朋友了,这有啥不能说的呀?”
“那我告诉你我心上人是谁好不好?”
他终于有了反应。嘴角微微挑起,形成一个戏谑的弧度:“哦?你喜欢谁?”
我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回避着他的目光,红着脸随便扯了一个:“松鼠精!我就喜欢那种小巧可爱的!”
他脸上玩味的笑容更深了:“这样啊。”
我最讨厌这种回应,让人很没底:“就是这样!你有意见?”
“没有。”
“哦。”听到那句“没有”,我好像突然之间就没有了说下去的力气。
后来我们没有在谈论过类似的话题。他依旧带着我到处乱逛,只是没有之前那么频繁。
到后来,他没有再带我出去,而是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待在窝里,除开外出觅食,几乎不会挪窝。
所以当他再次开始频繁地外出时,我隐约感觉到不对劲。
“你最近怎么了?”那天晚上我撑着没有睡觉,终于逮到了他。
他像经常做的那样伸出爪子故意把我精心打理好的毛弄乱,不以为然地回答:“什么怎么了?”
我看不出任何端倪。
实际上从那时到现在,几千年来,只要他不想让我知道什么,就一定能瞒过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总是能拆穿各式各样的谎言,却总是本能般地被他骗。
我被他的眸子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躲在厚厚的毛皮下的身体偷偷升了几度。然后故作自然的,转了转眼睛:“就是,那个什么......你,你最近都没怎么回来。”
“‘回来’?”
这两个字不知怎么似乎非常取悦他,他翻来覆去把这两个字嚼了一遍又一遍,大尾巴开心地扫来扫去。
那天晚上这只傻狼不知道抽什么风,坚持要把尾巴搭在我身上。而且至少在我睡着之前的那一段时间,我都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看。
第二天一早,如我所意料的,他又出去了。
我在洞里转了一圈,心里空落落的。
如果我那时候知道这种空落落意味着什么,我一定会马上抬腿走人,然后去找法子弄断这根项圈,和这只狼相忘江湖,不再往来。
但我没有,所以我在转了一圈之后,决定出去寻找疏朗。
找人这种事我不在行,更何况是在这个我并不熟悉的地方。所以才在林子里兜了一小会儿,我已经迷路了。
我想找其他妖怪问路,可是很古怪,除了树木,我似乎就是这片林子里唯一的活物。
然后天黑了。
实际上当你已经走过上百个春秋,天黑天亮也只不过是眨眼之间。
我化作人形,在指尖燃起一簇火焰。
林中万籁俱静,甚至静得有些过分,静得让人觉得这里是没有生命的。
我试图从这些树木中找出成精的问问路,可是走了一圈毫无收获。
我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在这里歇息片刻,待天亮再想办法。
但我没有等到天亮,一声响彻天地间的狼嚎将我惊醒。
我知道那是疏朗。于是我变回原形飞快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的景象令我毛骨悚然。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多妖的尸体,他们有的是原形,有的是化形后的样子,种类也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被杀死了。
我看了一下其中几只妖的尸体,他们死法相同,都是被一口咬断了喉咙。
我心中的不安愈发重了。
当我终于跑到声音发出的地方时,我毫不意外的看到了疏朗。
他还是那样,却似乎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他。
他双眼猩红,毛发上沾满鲜血,有些已经凝结起来,他的爪子和尖牙上同样都是血,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怖。
“大兄弟,你......”我话还没说完,疏朗向我转过头,我看着他的眼睛,咽了一口唾沫。
“疏朗,是我呀,长胤。”我挥挥前爪,尽可能用上安抚的语气。
他没有反应,只是死死盯着我,眼神中带着残暴。我突然想到平日里他看我的眼神,终于意识到往日那样的眼神是温柔的。
而现在,我知道,他眼里的我只是一只肥兔子,不够塞牙缝但至少是食物。
他想吃我。
不知为何,意识到这一点后,我觉得心口有个地方突然凉了一下。
这时的我们不是疏朗和长胤,而是狼与兔子,捕食者与猎物。
我知道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不切实际的人,或者老实点说,是个傻叉。狼和兔子,就像大狗熊说的,我不要命了才会一天到晚跟着一头狼,跟他睡在一个窝里,毫无防备的把后背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但我心里是不甘的,至少在疏朗把那个项圈拿下来之前,我是想和他像疏朗与长胤一样相处的。
毕竟他是我在这个世上遇到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个让我感受到温柔的人。
14.
疏朗朝我冲过来的时候我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
我当然没有办法看着他朝我张开血盆大口,看着他一口咬断我的脖子。如果是现在的张翩尔一定会说老子绝对不是晕血,老子只是洁癖见不得太血腥的场面而已。可那时的长胤还不会这样用自嘲来为自己的内心开解。
长胤在害怕,害怕被事实教会原来伙伴这种东西是如此的虚无缥缈,原来感情这种东西是如此的捉摸不定。
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上那个我不愿意承认是项圈的项圈,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冲动。
我向后瞬移了一大截,然后在疏朗追上来之前拉住那个项圈,指尖蓄力,用力向下一扯。
项圈断开了。
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像那个项圈就是被轻轻搭在我的脖子上一样。
我拿着那个破碎的项圈,看着朝我冲过来的疏朗,突然就笑了出来。
一个根本没有系牢的项圈。
有三秒左右,我在想大傻狼为什么要拿这样一个项圈糊弄我。但也仅仅三秒,或者三秒不到。接下来我都在想,我为什么就一次都没有想过,要试着把这个项圈拽下来呢?
我真是一个傻瓜。
不过想来,傻的到底是我还是他呢?
或者我们俩。
疏朗已经到了我面前。我看着他闪烁着凶光的双目,不知道是哪儿抽风,把项圈又套回了脖子上。
我说:“傻瓜蛋儿,下次用这种‘神器’威胁人的时候,记得要扣紧。不是所有妖都像我这么老实的。”
“嗷呜——”
虽说我有心理准备,但疏朗这一声狼嚎还是惊得我汗毛倒竖。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被他用爪子抓着后脖子悬在空中。
说老实话,谁不怕死呢?至少我是害怕死亡的。
即使我八百岁才会化形,比所有妖都晚了三百年;即使我只会那些所有妖都不屑的小法术;即使我从出生后便被父母亲扔给族中的长老们教导,从未见过亲生父母一面......
即使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可留恋或可后悔的,我还是害怕死亡的。
至少在遇到疏朗之后,我开始害怕死亡了。
可是现在的我,面对现在的他,好像也没有什么遗言好说。
我想了想,觉得既然这一生都在游戏人生,那么死到临头还是不要那么认真。于是我大剌剌的笑了笑:“疏朗,看在咱们俩好歹‘同居’了这么一段时间的份上,一会儿你先把我的脖子咬断好不好?这样我应该好受点儿。”
我说完,闭上了眼睛。一滴液体流到唇上,我舔了舔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