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后面画了个吐舌头的吊死鬼形象。
桑觉有疑惑就问了:“为什么都不留遗言?”
仰晨看了他一眼,道:“这虽然是军人家属避难所,但其实真正的军人家属不到四分之一。”
“那其他人……”
“一部分是军人遗属,一部分和我一样,因伤或因其它原因提前退役的军人。”
所以不是不留遗言,是没人可留。
众人走在前往地面的通道里,怀揣着沉重的心情。
离地面的门越近,轰隆声就越明显,沉闷的声响接踵而至,还有特属于怪物的嘶鸣。
钢门缓缓升起,清晨的光落在众人眼底,门外是一命少尉,面色肃穆。
众目相对,少尉弯腰敬了个礼,足足七秒。
没有慷慨陈词,没有豪情壮志,少尉直起身,语速很快:“请各位跟我去支援J区!”
他们坐上装甲车,驾驶员开得飞快。古人常言做事急躁的人,“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啊”,对如今的他们来说,还真是赶着去投胎。
少尉问:“有谁枪法好的?”
桑觉没吭声,众人一阵沉默,大家都是畸变者,基本不依赖枪支,没几个枪法好的。
许久之后,一旁的仰晨举了下手。
少尉爽快地扔给她一把枪,面色寻常道:“监管者解散了,霍中将又不在城内,击毙感染者这种事只能由我们自己来做。”
仰晨面色一滞。
少尉没注意到她的异常,继续道:“所以我希望你到关键时刻,不要犹豫。你的子弹准一分快一分,感染者就少一分痛苦,其他队员就少一分安全隐患。”
仰晨许久之后,嗓子哑了些,道:“您还是换人吧。”
“怎么了?”
仰晨直接爆了身份:“我是退役监管者。”
“……”
少尉脸色有点难看,没想到有普通人混进来。现在离避难所已经开出去一段距离了,再把仰晨送回去不现实,就算在这把人放下来,仰晨也未必会老实回去。
有个畸变者带着敌意嘲讽道:“都退役了还不老实待在避难所,在外面乱跑什么?”
“行了!都这种时候了就别夹枪带棒了。”
“看着挺年轻啊,为什么退役?”
仰晨语气淡淡:“PTSD。”
PTSD,简称创伤后应激障碍。
众人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仰晨平静道:“去年有九十八个因为创伤障碍退役的监管者,我是其中之一。”
杀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杀的人没犯任何罪。
他们只是得了治不好的病,就必须迎接子弹的洗礼。
监管者往往只有两种结局,要么随着手上沾的血越来越多而麻木,要么就和仰晨一样,每晚都被噩梦惊醒,焦虑、恐惧,被子弹穿透头颅那一瞬间的“噗嗤”声折磨到痛不欲生。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仰晨一拿枪,手就控制不住地抖,不敢面向任何人。
“我还算幸运。”仰晨轻描淡写道,“至少没成为去年自杀的两百二十二命监管者之一。”
众人顿时沉默了。
真正放在大众面前的,通常军人、佣兵等存在的伤亡数据,而过去监管者的死活往往无人在意。
他们不由想起那天,最高执行官霍延己在大众面前说的:“从前只由我们背起的罪名,将由所有人共同承担,从前只属于监管者的负罪感,希望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有背负的机会。”
仰晨道:“总有人说,监管者不喜欢畸变者——我确实不太喜欢,我不想认识任何一个畸变者,不想和你们做朋友,不想和你们多说一句话。
“因为只有这样,我每个月在检测处击毙即将失序的畸变者时,才能压一压心里的情绪,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与你无关的人,你只是在尽职尽责。”
“……”
一直到J区,都没人再说话。
跳下装甲车,之前出言嘲讽的畸变者把枪塞给仰晨,头也不回道:“我们都是粗人,不会用枪,等会儿真有谁被感染,就只能靠你了。”
仰晨:“……”
桑觉注视着这一切,他背着包,穿得干净整洁,与周围的战乱格格不入。
有人注意到他,但此刻却没心思多想。
J区还没完全沦陷,不过城墙已经坍塌,与无数畸变者陷入混战之中。
桑觉第一次见这么大的蚁狮,足足有五六个他那么大——要知道几百年前的蚁狮还没有大拇指粗。
它们在土里翻滚,地面不断凸起裂开,其中一个也佣兵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就塌了一个洞,身体顿时像下坠去——直到一只手拽住了他。
桑觉扯过一旁的细长钢筋,猛得插进坍塌洞口!地底传来一阵嘶鸣,有什么东西不住地挣扎摆动,周围的土块不断坍陷。
他撑住地面,把这个畸变者拉起来。
对方惊魂未定:“谢、谢谢——”
远处,一个士兵的双臂完全化为触手,他几乎陷在蚁狮群中央,只剩脚下一片净土,布满吸盘的触手吸起四五只豚雷直捣地底。
他冲周围高声吼道:“都闪开!!”
“砰!!!!”
豚雷炸起一片土黄的烟云,恶臭的黑绿色液体混合着人类的尸体,像雨一样洒在残垣断壁之上,滴滴答答。
煽动翅膀的观察员在半空用尽全力嘶吼:“第七波蚁狮三分钟后抵达!全员往东撤离五十米!!”
“不要进入建筑!踩在有钢筋建筑的废墟上最安全!!!”
“37号!有两只蚁狮正在朝你潜行!!”
人站在地面上,视力终归有限,观察员就显得格外重要,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经过一夜,声音已经嘶哑到破音,却还在全力报告战况。
J区一片混乱,正是桑觉溜走的大好时机。
畸变蚁狮剔除了过去的弱点,放大了优点,因此嗅觉、听觉、视觉约等于没有,但全身的毛刺使它们的触觉格外敏锐。
因此,它们没有发现桑觉这个特殊的存在。
之前捡到的长钢筋成了最好的武器,桑觉猛得刺向面前的土壤,一只试图突袭的蚁狮挣扎片刻后就不动了。
桑觉又把钢筋拔了出来。
他站在残败的废墟之中,城墙倒塌,再走几段路就可以脱离这片混乱,去找他的王子了。
眼前,是一片无边的废土,回首,是不知还能屹立几时的灰色高楼。人类的尸体与怪物的粘液交缠、消融,耳边只有厮杀与怒吼。
无人哭泣。
人人哭泣。
一个畸变者倒在同伴怀里,肢体控制不住地抽搐,眼白翻起:“控制不住了、杀了我……”
“你他妈乱说什么!!”
同伴眼眶赤红,无助嘶吼,只有这时候,他们才明白过去不用亲手杀死战友朋友、有监管者作为憎恨的对象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他扬起触手,滚烫的泪水混着鼻涕滴落——“砰”得一声!
是握住手臂,强行克制住颤意开枪的仰晨。
她咬紧牙关,不去看那喷溅的血液,拉了一把畸变者:“撤了!”
可下一秒,侧边就有一只蚁狮从土里钻出,还没来得及收起触手的畸变者一把卷过仰晨甩向远处,另一只触手直接拧断蚁狮方形的头颅!
失去了脑袋的蚁狮哆嗦了两下,身体竟然还在地上爬行,敏锐的毛刺替它辨别食物的方向。
仰晨在地上滚了两圈,再抬头,只见那名畸变者身后又钻出一只蚁狮,镰刀一般的尖锐长腭包抄夹向他的腰,瞬间见血。
他抓住长腭,咬牙用尽全力,脸憋得通红,脖颈青筋仿佛要爆出来一般,竟是直接徒手将咬合力极强的长腭掰断了!!
仰晨甚至来不及起身,狼狈地跪在地上,趁蚁狮吃痛对准它腹部收缩张开的脆弱囊袋连开三枪。
“咣当”一声,庞大的身躯砸起一片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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