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又抬手在智能终端上点了点,重新调出了关于她的电子档案。
其实此前,这些资料他也没有仔细看过。
凌长风边看边补充道:“她早些年有四处打工的经历,这两年大概是因为身体原因,所以歇业在家,拿政府低保。苏克城的低保,按说是养不活三个人的,她肯定还留了一部分钱,只是不肯用来治病而已……她还一直有供那两个孩子上学。直到今年年初,病情突然恶化。现在她的大……小儿子好像闹着要辍学。”
说到这里,眉头轻轻一蹙,手指上下翻看了一下:“她这个小儿子……不太像话,今年已经进过两次少管所了。”
“嗯?”许星河听罢,眉心也微微一动,“因为什么?”
凌长风薄唇微抿:“打架,两次都是因为打架。”
雨水拍打在车窗玻璃上,窗外的景象愈发模糊了。
许星河靠在窗边,沉默片刻,突然问道:“那如果她……她也不在了,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凌长风看着他,想说你也是个孩子,不用考虑那么多。
可最终却只是道:“别担心,我会安排好的。”
“谢谢,我……”许星河张了张嘴,明明想说一些表示感谢的话,脱口而出却是:“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凌长风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又说胡话。”
顿了顿,又道:“不用谢我。相比之下,我更希望你遇到困难的时候,能主动来麻烦我。”
*
医院中满是消毒水的味道,苍白的墙壁,和表情严肃的医护人员,都让许星河没来由地心生怯意。
他站在病房门前,却不敢推门进去。
凌长风站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别怕,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许星河咬了咬唇,摇头道:“谢谢,不过我……我想先单独跟她说几句话。”
凌长风微微颔首:“好。”
许星河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凌长风在门口站了片刻,招呼手下的人来问道:“这个患者身边应该还跟着两个孩子,他们现在在哪里?”
负责引路的是苏克城的地方军官,此刻听凌元帅问话,冷汗几乎都要下来了:“报告长官!有一个小女孩,正在隔壁房间午休。还有一个少年,昨晚外出后还没回来,下官这就派人去找!”
第74章 易感期(1)
窗外, 狂风呼啸,雷电交加。
雨越下越大, 远方的天幕呈现出一种接近于黑的墨蓝。
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玻璃窗,掩盖过了治疗仪器的滴滴声,成为许星河耳边唯一的声响。
病房内只开着一盏小灯,在幽白灯光与屋外昏暗天色的衬托下,原本雪白的墙壁、屋顶、床单都泛出了一丝死气沉沉的灰白。
一片沉寂压抑的氛围。
病床上的女人脸色一样灰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是睡过去了。
许星河在门口呆立半晌, 终于鼓起勇气,朝病床走去。
脚步轻得像只猫。
病床上的女人双眼紧闭, 眉头轻轻皱起,躺在床上半天没有动静, 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
许星河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没有叫醒她, 只是站在床前,静静地观察着床上的病人。
女子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管子,虽然面容憔悴,五官瘦得几乎凹陷下去, 但骨相犹美, 风韵犹存, 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许星河无言地凝望着女人苍白憔悴的容颜, 心中五味杂全。
就在这时,女子突然睁眼了。
那双眼起先并没有焦距的, 只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哑声叫了句:“莉莉?”
许星河没有回答。
女人缓缓转过头, 双瞳渐渐找回了焦距。
当那双漂亮的黑眸望向许星河的时候,两人皆是一震。
许星河一路上并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生母。
他们分开了实在太久,久到彼此都已经太过陌生。
可是他想,哪怕没有这层关系,哪怕仅仅是在面对一名病入膏肓的患者,与生俱来的同情与怜悯心,也让他试图在最后的日子里给她一点慰藉。
然而,当他试图开口时,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双和自己有着七八分相似的眼睛。
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有什么在心底无声地炸开,令他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病床上的女子则微微颤抖了起来,连嘴唇都在抖。
原本枯萎无神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星河。
许星河怀疑她认出了自己,就像自己能一眼就认出她那样。
他们很像,尤其是眼睛。
女人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插着输液管的手,想要去碰一碰病床前的大男孩。
许星河下意识地躲开了。
旋即便僵在了原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躲。
他想起大学时在社区中心做志愿者护工时,明明曾许多次、握住过许多人的手。
然而此时此刻,心情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或许那无法弥补的二十余年岁月横在两人之间,终究形成了一道看不清,也迈不过的横沟。
以至于他甚至不能像看待普通病人一样来看待她。
窗外雷电划破长空,照得屋内二人脸色皆惨白。
病床上的女人忽然惨淡一笑:“我是在做梦吗?”
女人脑子不笨,从自己突然被转移到大医院的VIP病房时起,她就隐约猜到了什么。
许星河还是没有说话。
从事发到现在,他也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这明明是他幼时期盼过无数次的重逢,可是随着时过境迁,人的心境早也一起变了。
此刻两相对望,那些年少时藏在心底的话,居然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许星河微微垂下了眼,半晌才开口道:“不是梦。”
说完在床头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梦,我来看看你。”
窗外暴雨不歇,他恍惚间好像听见了女人细微的抽泣声,又好像没有。
他低头掰弄着自己的手指,不敢回头,怕对上一双含泪的眼。
过了不知道多久,女人再度开口,声音无限柔和:“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许星河沉默片刻,点头道:“还好。”
“那就好……”女人说完,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到许星河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喘不过气来。
咳了好一会儿,女人才停下,大口喘息着:“真好……最后还能再看你一眼……你是个好孩子,值得更好的人生……别在这里多停留了,回首都星去吧。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许星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一丝茫然,他不明白女人怎么会什么都不说就赶自己走。
她难道打算就这样耗到油尽灯枯,然后留下两个孩子,在这阴雨连绵的地方苟延残喘一辈子吗?
许星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明知故问道:“为什么不早点开始治疗?你明明还存了些钱,早点治疗的话,大概不会拖到今天这个地步。”
女人惨笑道:“治病是个无底洞,我总要留一些钱,让……让他们接着生活。”
许星河转头看着她,一忍再忍,情绪却在那么一刻突然决堤:“你只有那两个孩子吗?”
许星河问完这句话,鼻头一酸,索性回过头去,不再看她。
女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呆滞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一点颤:“我、我有三个孩子啊……”
“那——”许星河低着头,茫然地望着自己掌心的纹路,问:“你的第一个孩子,为什么不要他了?”
女人闻言,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许星河转过头去,却看到豆大的泪珠顺着女人的眼眶滚落。
他身子一颤,仿佛被那串眼泪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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