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今天先放过你……”
他说完,又拿出了口琴,像是轻拥着颜格一样,将口琴递到了唇边,吹奏起了一支舒缓的乐曲。
时光放缓,这一夜,一切像是暴风雨过后,缓缓沉淀着泥沙的寂静海底。
第四十八章 谈琴
“嗨, 你好啊,我的‘我’。”
“别害怕,我不是你分裂的人格, 只是你扮演的角色而已。”
“不,你并没有死去——你只是体会了一下比死亡更彻底的‘分解’。”
“害怕?没关系,可以逃到我这里来哦。”
“怎么, 我看起来像个好笑的疯子?不~不, 恰恰相反, 我是最真实的。”
“啊~你还是想自己面对他们?很有勇气,不愧是我。”
“好吧, 欢迎回到疯狂的世界。”
当颜格眼中的焦距回拢的时候, 他看见了天花板上镶嵌的镜子里的自己。
面孔苍白得让人想起垃圾箱里没有用掉就丢弃的废纸。
这是一间卧室,四周的装潢以灰色调为主, 落地窗外是慈陵雾蒙蒙的天空。
灯光颓暗地在角落里发挥着为数不多的作用, 床边还能看见几件饱经摧残的衣服。
他应该至少躺了几个小时, 被子里却没有一点温度。
这几个小时里,他的精神上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死亡。
昨夜遇上卢卡之后发生的事,他记得很清楚,但不能细想,一想起来额前叶就开始剧痛。
颜格爬坐自来, 低头扯了扯身上的黑色睡衣——显然是别人给他穿的,似乎因为动作很急躁,扣子还扣歪了一排。
“?”颜格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他下了床,环视四周,卧室陈设单调, 本来以为黎好坏昨晚随便找了个地方,一转头却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两本书。
《善恶的彼岸》和《慈陵县志》。
颜格随手拿起那本《慈陵县志》, 发现书页间夹着不少东西,有的是旧报纸,有的是旧照片,还有不少的便签,似乎标注着什么。
他翻了翻,很快从其中看到了一页熟悉的笔记——那上面是一页泛黄的,醒狮堂的账本。
颜格轻轻夹出旁边用钢笔写地满满当当的便签,低声念道:
“赵家的舞狮班子,最后一笔生意记录停在55年……”
“建国后寥寥只接了九次舞狮……”
“再往前,民国年间年均三十几场,其中……接过婚事的、且在慈陵办的有十四家。”
“十四家里,排场最大、和洋人有往来的,有官窑徐家,织染陈家,盐商孟家,以及……瓷王顾家。”
瓷王顾家?
颜格彻底清醒了,他知道姥姥的母家曾经是慈陵陶瓷业的巨头,现在的老瓷街,那些本地的住户,几乎祖上都是顾家的窑工出身。
所谓瓷王顾家,不作他想。
“不对,不止顾家,他还调查了其他慈陵的大户门庭,这些都是醒狮堂赵家戏班献艺过的……”
原来这房子不是随便找的,本来就是黎好坏……那位叫做L2的演奏家在慈陵的住所。
他在慈陵竟然有家?还是以前就在慈陵住过吗?
颜格呢喃间,陡然想起黎好坏被关在醒狮堂里的那一天,他应该是有想要在醒狮堂里调查的东西,看来就是这本账本。
“可目的是什么呢……”
颜格抱着那本县志,赤脚走到卧室门口,忽然听见一阵低微的钢琴声。
他打开门,穿过同样灰色调的宽阔客厅,循着钢琴声走到一扇对开的门前,稍微拉开一条细缝,首先看到的是满地写满了狂乱音符的五线谱,和这座“音乐室”中央,一架黑色三角钢琴前的人影。
男人穿着随性的白衬衫,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滑过低音区,优雅、舒缓,又隐藏着一丝魔幻感的乐曲从指间流泻出来。
一个小节的音符敲定,他仿佛听到了身后开门的细微声音,摘下耳机侧过身来,琥珀色的眸子微微弯起。
“睡得怎么样?”
颜格慢了半拍,才点头道:“还好。”
接着,他又问道:“……我妹妹顾鲤鲤你交给谁了?”
“交给萧怡了,等你复健好了,就去找他们。”
黎好坏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让开半个琴凳,示意颜格可以坐下来。
“抱歉,我不习惯在乐器房摆很多坐的地方。”
确实,这间乐器房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乐器,颜格只略略扫过一眼,就看到墙上至少挂着四种吉他,几款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大、小提琴,其他的长笛、手风琴等冷门的乐器更是数不胜数。
能坐的少数两把椅子上都堆叠着一摞摞的乐谱,颜格没犹豫多久,就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坐在了黎好坏旁边。
好在琴凳不算短,让他还能和对方的身体保持着一根指头的间距。
“你看过这本县志了?”黎好坏缠着耳机线问道。
“嗯,你是在每个猎场里搜寻线索吗?”颜格把县志放到钢琴上,漆黑的瞳仁映出他的侧脸,“这些线索和卢卡有关?”
“为什么这么想?”
“你在第九中学那里,最后就在问杀死卢卡的方式。”当时,莫里哀石膏像的回答不难理解,杀死卢卡挚爱的公主,卢卡也会一同消亡。
颜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慈陵的组织们不能携手共同围猎卢卡,但现在他体会到了——那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卢卡甚至没有在主观上展现出任何恶意,只是一道凝视的视线,他的精神就崩溃了,就像……一粒泥沙撞向了整个宇宙。
他深切地体会到,那些看似令人畏惧的二阶人物和卢卡比起来,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这就是活偶的“王”吗?
他又说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
“哎,你会弹钢琴吗?”
钢琴?
颜格摇摇头:“不会,我没有这方面的细胞,唱歌都很难听,还被音乐老师赶出过教室。”
“试试吧。”黎好坏用眼神示意他把手放在钢琴键上,“给我一个成为启蒙者的机会。”
“……”有什么意义吗?
从小到大没怎么碰过乐器的颜格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黎好坏扬起一个笑:“一直把自己逼到死路不是什么好事,你需要的是放松——我不希望我的好队友临阵了再崩溃一次。”
颜格有些呆滞地看着眼前黑白的琴键,伸出手悬在琴键上空,似乎不知道从哪个键开始按起。
“随便按一个,闭着眼睛也行。”黎好坏说着,将双手放在了另一侧的高了几个八度的区域。
颜格依言碰触到了冰凉的琴键,迟疑地按下了一个重低音。
下一刻,黎好坏的双手在右侧的琴键上游动起来,接续上了一串流畅的音符……听起来,就好像圆融成了一首完整的乐曲似的。
“继续。”他说道。
手指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颜格又按下了第二个低音……比上次的似乎更高了一些,黎好坏第二次完美地接续上了,并且鼓励道:
“可以再快些。”
一股新奇又陌生的感觉缓缓填满了心口,颜格无序地按着黑白色的琴键,但无论他落下的音符怎么荒唐,钢琴另一边都能游刃有余地圆过来。
……就像他昨夜温柔地拥抱了一个疯子。
颜格有些迷茫地想,如果他的心脏是陶瓷做的,此刻便毫无疑问地出现了一个裂口,他躲在里面,叫着他的名字,而他也义无反顾地跳进那处裂缝。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颜格问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真名?”
“有很多人叫我那个名字,我希望如果我有一天迷失了,至少,我想在一万个人的声音里记住你的音色。”
他朝他笑了一下,指了指耳朵,又按向心脏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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