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刚踏入戏园的瞬间,两人就立刻觉察到不同:
跟昨天和今天凌晨相比,现在的戏园阴气重了不知几倍。
师无疑的手按在剑柄上,另一只手微抬,虚虚护住牧鱼。
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两人的深入,周围的一切随之变化:
原本落满尘埃的木质地板突然水波似的荡开,那涟漪迅速扩张,抵达大堂四角后立刻向上攀爬。
涟漪所到之处,光芒大盛!
这片空间仿佛时光倒流,光阴轮转,黯淡的今日像被揭开的幕布一样迅速褪去,露出里面昔日的光鲜。
牧鱼和师无疑惊讶地看向四周。
昏暗的废弃宅子中忽然亮起,好像有几十个人同时燃灯。
明亮的灯光流水般泼洒开来,原本一片死寂的戏园里顿时热闹无比,说笑声、鼓点声、叫卖声、叫好声……
他们看向四周,发现一切都仿佛变回民国时代。
无数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客人从门外走入,穿着长袍、西装的男人,穿着短袄、旗袍的女郎,笑意盈盈,就这么从他们身边掠过。
牧鱼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的幽幽香水味、空气中弥漫着的茶香、酒气,以及淡淡的脂粉气。
此时此刻此地,俨然就是真正的民国戏园。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他们毫无准备地踏入一段疯狂的梦境。
他下意识走了两步,愕然发现来时的路已然消失不见。
“鬼打墙。”
师无疑低声道。
这里就像一只神奇的魔法匣子,外面看着死气沉沉,可只待时候一到,帷幕拉开,隐藏在深处的热闹便蹦了出来。
“两位,听戏吗?”一个小伙子迎上来,笑道,“里面请。”
他穿着民国时候常见的棉布衣裤,外头还罩着一件双排扣无袖褂子,中间用汗巾扎好,瞧着干净又利落。
牧鱼一愣。
这人知道自己死了吗?
师无疑却已经带着他往里走了。
“今天唱哪出?”
小伙计失笑,“两位是外地来的吧?当然是咱们五爷的《牡丹亭》呀……要点什么茶水点心?”
师无疑就从布兜里掏出来一锭金元宝,“挑个僻静位子,随便上。”
牧鱼:“……”
这不是他刚叠的纸元宝嘛!
严格来说,这片空间因为浓重的阴气已经形成鬼蜮,在里面看到的听到的甚至吃到的一切都是虚幻。
而为亡者准备的祭品,自然也会显现出合该在阴间的面貌。
那伙计的半张脸都被金光照亮了,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忙殷勤地接过,将两人引到楼上雅间,又邀功似的说:“这屋子平时不开,都是留给两位这样的贵客的。”
牧鱼一看,好家伙,这不巧了吗?这包间正是昨晚他们待的那间。
那伙计帮忙上了一桌子酒菜点心,正要出去,却听那位矮一点的客人忽然问道:“今天焦先生来吗?”
“焦先生?”伙计一愣,茫然道,“什么焦先生?”
牧鱼也愣了,“就是南边来的焦先生啊。”
伙计挠头,“没听过啊,您是不是记错了?”
师无疑忽问:“二爷和三爷都在吗?”
伙计点头,“在呢,不过今儿没有两位爷的戏,还是说先生您认识我们几位老板?要不小的去通报声?”
师无疑摆摆手,“不必,你出去吧。”
等那伙计一走,牧鱼就道:“不对啊,老王说了,花门出事那天,二爷三爷早就失踪了,而且焦先生和他那个汉奸哥哥都在场的……”
师无疑从衣兜里掏出自带的保温杯递给他,“如果现在不是花门出事那天呢?”
牧鱼一怔。
如果不是花门出事那天……
他刚要说话,却听外面一声锣响,紧接着就是紧密如雨的鼓点。
戏开场了。
牧鱼其实不大爱看戏,但因为早年师父好这个,他也被迫跟着看过几场。
平心而论,都不如眼前这一出。
哪怕此番前来另有目的,牧鱼也不自觉陷了进去。
台上一位大青衣身段窈窕、体态婀娜,唱调婉转动人,更兼姿容昳丽,端的是个绝世美人。
若不是事先知道,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男人扮的。
“真美啊,”牧鱼赞不绝口,“你说是吧?”
他正要跟师无疑交流感想,谁知一扭头,却发现对面空荡荡。
师无疑不见了。
第74章 梨园(八)
“师无疑!”
牧鱼心头一跳,小声喊道。
没有回应。
楼下看客们像刚才那样坐在位子上安静看戏,那灯还是亮的,空气还是香的,一切都跟几秒钟前一模一样。
唯独没了师无疑。
“师无疑!”
牧鱼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此时戏已开场,后台伴奏时有时无,唯余台上的杜丽娘和婢女说笑。
论理儿,牧鱼这一声着实不算低,可所有人都跟没听见似的,照样盯着戏台,如痴如醉。
之前师无疑在时,牧鱼总觉得无所畏惧,上天入地都去得,没什么大不了。
可如今冷不丁只剩下自己,突然就跟一个人缺了半边似的,腔子里嗖嗖漏风,心里没底。
他就好像急糊涂了,脑袋里昏昏沉沉,下意识站起来想去找人,可抬起来的脚还没落下,脑中突然一道白光闪过:
不对!
师无疑不可能不告诉自己就悄悄溜走。
即便他离开,自己也不可能一点儿动静没听见。
牧鱼缓缓收回脚,低头看向腰间:
胖头鱼勾魂索不见了。
所以,不是师无疑不见了,而是自己或者他们都在某个时刻被拖入另一个独立的鬼域。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男声,似乎有些惊讶:
“咦~”
牧鱼猛地回头,“谁在哪里?”
是五爷吗?
牧鱼才要追问,突然周围所有的场景都被扭曲,像被下水口疯狂抽走一样晕眩起来。
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再睁眼时,一切都变了。
牧鱼惊讶地发现,自己坐在一间颇具民国特色的屋子里:
古色古香的木质结构框架下,又充斥着大量西方文明入侵的痕迹,比如说皮鞋、珐琅茶壶,以及博古架边摆放的留声机。
视野有些僵硬,与其说是牧鱼自己的,倒更像是玩某种全息游戏的体验。
又或者是在借着别人的视野看故事。
他低头,就见自己穿了身雪青色绣翠竹的缎面长袍,右手拇指上带着一个翠玉扳指,掌心还捏着把泥金折扇。
这……是谁?
“……老五,大哥跟你说话呢。”
陌生的男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开始有些模糊,像隔着一层玻璃,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牧鱼抬头望去,就见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跟“自己”差不多打扮,浓眉大眼,似乎很憨厚的样子。
见他抬了头,“大哥”的脸色好看了些,这才继续道:
“我拿你当自家亲弟弟,这才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
别怪大哥说话不中听,咱们什么身份?人家什么身份?听我一句劝,别总拿乔,没好处!既然如今做了班主,也得替大家着想,不能像个孩子似的,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虽不明前因后果,可牧鱼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怒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
他看见“自己”站了起来,将扇子往桌上一摔,冷笑道:
“我自私?我拿乔?我是什么身份?我本本分分吃饭,不像有的人忘了国仇家恨,去给日本人当狗!”
咔嚓一声,扇骨断成几节,顺着光滑的桌面滑了下去。
牧鱼,又或是五爷往前走了几步,指着外头道:“梅先生都蓄续不给日本人唱戏,我也不做那亡国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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