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55)
许观尘一愣,果真就听他的话,缓缓地放下手。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动作,有些紧张地拽住他的衣襟。
“你怎么敢自己掀?”萧贽仍旧是从前那模样,捏着布料两角,慢慢地将覆在他头上的红布掀开。
许观尘只喜欢穿道袍,最常穿素白颜色的,红白衬着,纵使看不清面容,布料衣裳掩着的细腰瘦背,也叫人挪不开眼。
原本就是毫无章法地盖上去的,好像恶龙随手一挥,丢出个圈套,把许观尘圈在里边。
他随手一碰,便碰掉了那料子。
萧贽只看了一眼,再抬眼看看许观尘,他的眼眶红了。
还以为是自己又招惹他了,萧贽竟有些慌了神,忙拍拍他的背,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怎么了?”
许观尘不语,站在原地,往前靠了靠,就往他怀里倒,额头碰在他的胸口上,像是要跳进他的心里去。
萧贽哄他:“等你病好了,就办礼昭告天下。”
许观尘仍旧不语,靠在他怀里,反而抽了抽鼻子。
可是萧贽就那么一点儿哄人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他想了想,又道:“旁的人议论没关系,就说是我强要你的。皇帝就要你,别人都不要,要不就强征赋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你是没办法,为了天下苍生,献祭给皇帝了。”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许观尘抬手捶了他一下,“就没人教你要爱惜名声?”
萧贽直接应道:“没有。”
许观尘怔怔地抬眼看他,后来反应过来,心道也是。他不似他的其他兄弟,没有老师朋友。老皇帝在时,只一昧的纵容他,他与裴舅舅又有君臣之别,裴舅舅也不好管他。
所以没有人教他,他在金陵城的名声坏了这么久,脾气也坏了这么久。
许观尘伸手,握住他虚握的拳头,极轻极轻地松开他的手指,然后紧紧地扣住他的手,温声道:“那以后我教你。”
萧贽抬手揉他的脑袋,应了声“好”。
后来他二人分别提着红布的一边,将衣桁重新盖起来,便一同出了珍和宫。
宫道上不见别人,二人并肩而行,萧贽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随口道:“加冠的时候,先帝应该点两个宫女儿过来的。”
“嗯?”许观尘不解,“所以你现在很后悔咯?现在很想要两个宫女儿咯?”
“我那时候坐在轮椅上,他们都以为我……”萧贽放慢脚步,压低声音,“不行。”
许观尘面上一红:“哦。”
他还是没有领会,萧贽便直接把话点破了:“所以这种事儿,也没有人教我。”
“那我教……”差点就着了他的道儿,许观尘瞪圆眼睛,抬头看他,愤愤道,“没人教你,你之前还如此……精通此道,简直就是天赋异禀,我怎么教你?”
萧贽笑了笑,拍拍他的屁股:“快把病养好,小道士。”
小道士推开他的手,再不理他。
再走出去一段路,萧贽转头看他,见他慢下脚步,想着他尚在病中,双臂一捞,就把他抱起来了。
第56章 福宁玉清
病情反复过几次,一直到了三月廿一,玉清子回来了一趟。
他来时正是深夜,许观尘才从温泉池子里被萧贽抱出来。萧贽帮他换过衣裳,他就躺在榻上,盖着被子,双手露在外边,睡着未醒。
玉清子坐在榻边,先给他探脉,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子交给萧贽:“你喂他吃。”
萧贽拔开塞子,拿着药瓶往手心里一倒,那里边滚出来半颗黑颜色的丸药。
只有半颗。
萧贽把许观尘扶起来,让他靠在枕上,一手端起茶盏,先喂他喝口水润润嗓子。
许观尘犯病,不似之前那样厉害,隐隐约约的有些意识,很顺从地就抿了一口茶水。
萧贽放下茶盏,用帕子帮他擦擦嘴角,才喂他吃药。又给他拍拍背,好让他把药给吞下去。
玉清子给他把脉之后,就退到了一边去。此时见他并无大碍,便要退出去。
萧贽想起许观尘之前说过的话,便道:“道长留步,等观尘醒了再去不迟。”
玉清子怔了怔,随即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会加害我徒弟不成?”
“不是。”萧贽把许观尘放平在榻上,帮他盖上被子,怕扰着他,便与玉清子出去说话,“观尘醒时,说倘若道长来,一定让我留住道长。如今道长来了,我不留住道长,怕他醒了怨我。”
“这倒不必。”玉清子瞥了他一眼,一挑眉,“陛下不是挺会哄他的,哄一哄就好了。”
萧贽回身,关上内间的门,直言道:“朕也很想知道,道长的药,究竟是谁给的。”
玉清子顿时变了脸色,一拂衣袖:“药是老道自己配的,这药难配,前几日出了差错,是老道办事不周。陛下若要查办,只管拿了老道便是。”
萧贽却不答。
再等了一会儿,也不听他说话,玉清子便朝他行了个礼:“夜里风大,老道受不得寒,先回了。”
话毕,转身便要走。
他才推开殿门,只听殿中萧贽喊了一声“成德”,小成公公便从廊前柱子后闪身出来,阶下禁军队伍,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小成公公向道士作揖:“道长,多有得罪。”
飞扬就跟在他身边,玉清子不理会小成公公,却看向飞扬,苦笑两声,道:“大费周章,还真的要拿我?”
飞扬尚且不知是什么事,只觉得玉清子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便挪开了眼。
两边人就这么静静地对峙了一会儿,玉清子分毫不动,不往前也不退后。果真是夜里风大,吹得他的衣袖振振作响。
无人言语,忽然听飞扬唤了一声:“哥哥。”
许观尘拢着外裳,还披散着头发,推开门,急匆匆地往外走。
那药确实有用,只半颗,他很快就醒了。
许观尘在他身后几步之外站定,很轻地唤了一声:“师父。”
“你醒了正好。”玉清子却不曾回头看他一眼,“陛下要拿我,他听你的,你让前边的人让开。”
许观尘抿了抿唇,道:“徒弟也有两句话想问师父。”
玉清子冷冷道:“你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也要拿为师了?”
“不是。”许观尘忙解释道,“只是有两句话想问问师父,师父答了,前边的人自然也就退开了。”
“那师父若是不答,你是不是就要对师父严刑逼供了?”
许观尘面露难色,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玉清子也就是一时口快,此时回过神来,细细想来,也觉得话说过了,软了三分语气,问道:“你想问什么?”
“我头两回吃的药,与三月十六那回的,是不是不一样?”许观尘顿了顿,还有的话,碍着旁人在场,没有再问下去。
玉清子倒是承认得干脆:“是。”
“那药是不是……”
玉清子继续道:“为师去雁北替你求药,那位高人,也只炼出两颗丸药。那时候你等不起,师父就带着那两颗药回来了。后来吃的那一颗,是师父自己琢磨着制的。制的时候出了点差错,所以那回的药没起作用。师父这几日重新又琢磨了一遍,你方才吃的那半颗就是。看你这模样,大概是没问题了。”
他说得这样笃定,一时间,许观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玉清子偏了偏头,见他不语,道:“那位高人,是雁北毒圣江月郎。原先不让你们去查,是他门中规矩,不治外人。他是江湖中人,不愿意被别人知道,他破了这规矩,治的还是个朝堂中人,恐被江湖人耻笑。你若是非要查,不如去问问常年待在雁北的钟遥。”
许观尘在雁北待过一年,毒圣江月郎的名头,他也略有耳闻,只是从来不曾见过此人,也不知道江湖传闻究竟是真是假。
此时玉清子说得这样有板有眼,又背对着他,不肯看他,分明就是恼火的模样。
许观尘想了想,便道:“师父,我没有别的意思。”
“嗯。”仍旧是冷冷的语气,背对着,却看不清楚表情,“你若问完了,该放师父回去了吧?”
为求稳妥,许观尘又问:“师父还住在国公府么?我明日回去找师父诊脉。”
玉清子笑了笑:“我几时不在国公府了?你来吧。”
许观尘看了一眼萧贽,暗中朝他摇了摇头,萧贽便不情不愿地摆了摆手。
阶下禁军分列两边,玉清子拂了拂衣袖,走下台阶。
老道士经年游历四方,一身的腱子肉,但是穿衣显瘦,仙风道骨的模样。夜风迎面吹来,扬起他的衣袍,颇有几分出尘的意味。
许观尘看着他的背影,脚步一顿,终还是在他将要离去的时候,唤了一声“师父”,然后跑上前,跑到他身边去。
玉清子转头问道:“又什么事?”
“我……”许观尘抬眼看他,轻声道,“我知道师父不会害我,但是师父若有事,一定告诉我,好不好?”
这小道士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前在观中念经打坐,早课晚课,没有一日懈怠,比他几位师兄都诚心,更有仙骨。玉清子自然也最喜欢他,否则不会为了他四处奔走。
可是他嚅了嚅唇,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揉了揉许观尘的脑袋:“好孩子,再有半颗药,你这病就全好了,师父给你弄来,你乖乖等着就是,不要多问。”
许观尘察觉这话有些不对,道:“师父,你不是说……那药究竟是……”
玉清子自觉多言,低头看了看,又朗声对殿中萧贽道:“观尘没穿鞋,劳陛下过来抱他回去。”
方才许观尘醒来,匆匆跑出内间,是赤着脚下的地。石板地原本凉一些,习惯了也就没感觉了。
玉清子不再理他,径自拂袖离去。
萧贽站到许观尘身后,轻叹一声,架起他的双手,把他抱回去了。
“师父他……好像有点不太对,一开始我就觉得他好像有事情没告诉我。”许观尘在榻上坐下,握住萧贽的手,叫他也在身边坐了,“你前几日不是着人去查了么?查出来什么没有?”
萧贽道:“传回来的消息,他这几日确实都在国公府里炼药。”
“这样。”
方才赤着脚在地上跑了一圈,小成公公在外边叩了叩门,端着热水与巾子进来了。
小成公公将热水放在地上,萧贽摆了摆手,让他出去,自个儿在许观尘面前蹲下,试了试水温,便握着他的脚踝,把他的脚放进温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