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上(96)
“你替萧方旭把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可实际上数年却是来萧家在独霸离北兵权。”魏怀古目光微嘲。
“那是先后承担起这样重量的两个人恰好姓萧罢了。”萧驰野眼眸里忽然流露出某种令人不可直视的光芒,他在这枯灯昏光里既是萧方旭,也是萧既明,还是萧家三个人深藏于铠甲之下的骄傲。他说:“你们把我爹叫作头狼,狼群没有血统成见。只要打得败我们,就能带领我们。离北铁骑今日所呈现出的一切,那都是它应得的。来日——”
萧驰野的声音停下了。
可是沈泽川却明白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想说,来日他回到离北,他也会参与这样的群狼争斗,只要他击败别人,他就是第三匹头狼。他们骄傲、肆意的源头是从未畏惧过抗争,这是萧方旭的魂,他把这种精神教给了两个儿子,也教给了离北铁骑。
“你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守卫边关、紧握兵权,戚家却从来没有受过像萧家这样来自世家的敌意?”魏怀古与萧驰野对视,他平和地说,“因为你们都生着反骨,这种骄傲才是阒都无法信任离北的根源。你知道世家不倒又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懂得顺势而为。李氏是大周的根,我们围绕着它,让它生,让它长,我们彼此交替,我们彼此给予,我们才是支撑大周的土壤。你脚下踩着的土地,你仰头看见的天空,它们全是世家维系出来的安稳,任何想要打破这种安稳的人都是敌人。二十六年前李氏太子率领东宫企图破局,那是天真,太子不明白,一旦世家坍塌,李氏也会迅速枯萎,所以他一定会死。”
“花思谦可以死,奚鸿轩可以死,我也可以。但是我们只是身死,世家不是仅凭人力能够推翻的天地,没有人,没有人能够击败我们。这么多年,在朝中真正冲围产生危害的寒士只有海良宜,他用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隐忍蛰伏,如今他上来了,可是他敢贸然翻转天地吗?他复兴太学,提拔寒士,他每一步都走得那样小心谨慎,因为他知道用蛮力厮打的结局是天下共沦,然而他还能活多久?他死后这个局面就会崩塌,他是不可能成功的。”魏怀古忽然笑起来,他扶着栏杆,看着沈泽川,“齐惠连带领东宫雷厉风行,与我们绝不苟且,他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可是他害死了太子。这个世上的天才都应该学会自省,他就是激进的前车之鉴。”
“卡住他!”沈泽川霍然起身。
萧驰野立刻出手,但是已经晚了。魏怀古剧烈咳嗽起来,他弯腰捧着血,抬着眸看着他们俩人,在剧烈的疼痛中含血说着。
“你们赢不了……你们注定……注定会败的!”
萧驰野踹开牢门,拖起魏怀古,捏开他的嘴。里头的污血下滑,魏怀古犹如风中残烛,在抽搐中逐渐僵硬了四肢,瞪眼不动了。
烛火灭了,狱中只有呜呜的风声。
“皇嗣!”萧驰野松开尸体,向外走去。
外边的天已微亮,却仍旧笼罩着密集的阴云,才停歇的暴雨似乎要卷土重来。压抑弥漫在这凌乱的脚步声中,萧驰野推开门,看见牢中惊慌失措的女孩儿们。血腥味扑鼻而来,男孩儿们已经全部毙命,尸体横七竖八地搁在地上。萧驰野鬓边出汗,他握住狼戾刀,目光扫过这一张张惊恐的脸。
他和沈泽川还没有动手,是谁杀了皇嗣?
凉风吹着萧驰野湿透的背部,他还没有转回身,就听见马匹疾驰的声音。
福满在颠簸中慌张大喊:“侯爷、侯爷!速速入宫!皇上危急!”
萧驰野骤然回身,沈泽川却一把摁住了萧驰野的手臂。他极度冷静,他的目光让福满手脚发抖,他说:“危急是什么意思,你说明白。”
福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皇上病重,急宣侯爷见驾,有要事托付!”
第96章 倾塌
天幕阴沉, 风雨欲来。
萧驰野在宫门口卸了狼戾刀, 踏入那昏暗幽长的廊。两侧跪身的太监们埋首不语,明理堂内外阒无人声。福满疾步引着萧驰野到了门口, 打起了帘子。寝殿的垂帷没有拉起来, 里面闷热, 混杂着一股血腥味。
福满啜泣着小声说:“皇上,您瞧, 侯爷来了!”
里边的李建恒嗯了一声, 说:“你叫他们,都退出去吧。朕要与侯爷说些话, 在阁老到之前, 不要打扰。”
福满带着人悄悄退了出去。
“策安, ”李建恒似乎挪动了一下身体,他说,“你拉开帘子。”
萧驰野抬手,拉开了垂帷。床上血迹斑驳, 李建恒犹如浸泡在一片污色里, 他胸口起伏, 喘息有些艰难。
“兄弟,”李建恒苍白的面上满是泪水和汗水,他颤抖的手擦拭着汗,却抹了自己一脸血,“你干吗去了,急死我了。”
慕如侧身躺在李建恒旁边, 已经气绝了。
萧驰野忽然感觉到一点孤独,他赴了这场明知是局的邀请,只是为了给李建恒这一声“兄弟”一个交代。他们年少轻狂的兄弟情谊早在权力的碾压下支离破碎,可是又仿佛在一刻被粘了起来。他像是回到了从前,挂起帘子,哑声说:“路上风大,神武大街人又多,不好跑马。”
李建恒抬起遮盖伤口的手,看着那被捅了的地方,说:“你是好兄弟,明知这一趟凶险,却还是来了。我李建恒能结交你,不亏。”
萧驰野拖过椅子,坐下来。他看着李建恒,喉间几度滚动,说:“早跟你说过,她不是你的良配。”
“可是我就是喜欢她啊,”李建恒怔怔地搓着指间的血,“我以为她也喜欢我。他妈的……中了刀子,原来这么疼。”
萧驰野搓了把脸,撑着膝,说:“你叫我,有什么话要说?”
李建恒转动着眼珠,在泪水里冲萧驰野哈哈一笑,又哭丧了脸,哽咽着说:“我叫你来,你就来,你他妈的脑子有病吧萧策安,你知不知道,外边都是……都是提刀等你的人。”
萧驰野就像是过去替他解决难题一样,镇定地颔首,说:“我知道。”
李建恒喉间哭声压抑,他说:“你如果不来,我就不用说对不起。”
萧驰野双目通红,他说:“你是做皇帝的,皇帝不用道歉。”
李建恒捂着伤口,摇头哭得不能自已,他呜咽着:“我……兄弟……我是真的……想做个好皇帝。我前几日还背了书,你出去了,替我告诉阁老一声。”
萧驰野说:“你是皇帝,你自己去说。”
李建恒喘着息哑声哭,说:“不成,我是做皇帝的,不能自己去,没面子。他是个忠臣,你说我怎么就,怎么就这么笨呢?我啊,是真的想喊他亚父。我害怕,怕我死了以后,你们也叫别人捅了。”
萧驰野声音喑哑地回答:“你这么小的胆子怎么走?”
李建恒比画着,说:“皇兄等着我呢,我害怕他又骂我。我对不起他。”
萧驰野嗤笑,说:“怎么就这点出息。”
“我……”李建恒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干涩的唇抿了又抿,说,“我也对不起你,不够仗义。你和我都是身不由己,我真的……真的恨啊。策安,你走吧,你出去了就走,骑上你的马,回家去。我没什么能送给你,但是不送,又没排面。”
萧驰野再次搓了把脸。
李建恒抬起手指,指着墙壁,含混道:“那……那把弓,是你助我从皇兄那里得到的,可他妈的,我、我拉不开……你带着它走。狼崽就要待在草……草原,你那扳指都该锈了。”
萧驰野无情地说:“我不要,那是你家的霸王弓。”
“你是霸王啊……”李建恒声音已经很轻了,他望着那弓,“下辈子……别再……再让我来了……我想做大周的燕……住在富贵檐……”
他安静地望着霸王弓,没有再动了。
风吹着寝殿内的垂帷,萧驰野坐着,听那闷雷敲打,炸开了一场瓢泼大雨。
韩丞吃完最后一口茶,端着茶碗走出门,看着严阵以待的八大营军士,把茶碗摔在地上,高声说:“阒都的禁军只有八千人,枫山校场得不到消息就没办法前来支援。萧驰野已是笼中困兽,今日,一定要拿下他!”
大雨轰隆,密集的脚步声把皇宫层层围住。刀鞘摩擦着铠甲,八大营在寝殿外布下了重围。福满听着声音,已经站不起身,太监们各自缩在角落里,唯恐自己被拿去祭刀。
萧驰野终于站起了身,他在光影的交错里,替李建恒放下帘子,然后转身取下了那百斤重的霸王弓。殿门早已打开,萧驰野拨开层层飘动的垂帷,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雨中。
韩丞带着人拔出刀,他没有什么话要喊,因为他们已经胜了。他们要在这场大雨里改变天地,让萧驰野再次跪下去。
萧驰野看着那乌压压的人头,他迈出去,顺着长阶向下走。他没有刀,当雨水抹掉他的冷漠时,他已经与那人群撞在了一起。霸王弓横挡住刀锋,他推着人墙后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压住了暴雨的轰鸣。
沈泽川策马横穿过大街,背后的锦衣卫与禁军犹如红蛇,在刀光闪烁里撞破宫门,直奔向内。
整个皇宫已经陷入铠甲的包围,厮杀声沸反盈天。马匹的涌入使得拼杀的速度加快,浪淘雪襟不顾人海,直冲萧驰野而去。萧驰野在这一瞬的空隙里翻身上马,接住了沈泽川抛来的狼戾刀。
萧驰野骤然拔刀,说:“阒都非我梦中乡,今日我要回家,谁敢阻拦——杀了他!”
说罢夹紧马匹,挥刀见血。
疾雨扑面,萧驰野硬是杀出条血路。战场从宫内退向大街,韩丞见势不妙,连忙大喊:“死守城门,今夜万不能放这杀君谋逆的孽障走!”
八大营哪里是禁军的对手,即便人多,也怕死,被这狼虎之师逼得步步后退。城门早已紧闭,沈泽川提刀先上了城墙,踹翻阻拦,叫人打开了城门。那紧闭的门轰隆而抬,雨帘外就是萧驰野六年来心心念念的家。
韩丞回身喊道:“快去提人!”
萧驰野马已出城,他抬手示意丁桃带人奔向枫山校场,要带着这两万禁军一起走。他在人群里掉转马头,对着城墙上的沈泽川张开怀抱,沉声道:“兰舟,跟我走!”
可是锦衣卫们矗立不动,沈泽川在大雨里扶着墙垛,望着萧驰野,像是要看清他的模样。
八大营已经重新涌了上来,即将追出城门。那高吊的城门发出不堪重力的闷哼,铁链迅速回荡,城门轰然向下砸去。
“策安,”沈泽川抬声,隔着大雨,温柔地说,“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