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上(14)
咸德帝忽然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拨开潘如贵的手,自己用帕子擦拭了血迹,谁也不看,说:“建恒乃是朕的亲弟弟,他什么脾性,朕最明白。这案子既然已经如此,就让纪雷结了。全系小福子狗仗人势,僭越礼法,惹人怨妒所至。罚阿野在府中禁足半月,罚纪雷和奚固安三月俸禄!潘如贵,你去传话,说完就让他们散了吧。”
“这……”潘如贵看向太后。
太后不说话。
咸德帝便望向太后,言辞恳切:“母后,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秋季将近,边陲不稳,互市摩擦日渐繁多。离北,启东,边郡,都需要安定军心。此刻追查,若是牵扯众多,误伤了边陲,苦的就是黎明百姓。中博之痛虽已过去,中博之耻却尚未雪洗。母后,此案不宜久拖,唯恐伤了人心。”
太后面露关切,替咸德帝掖了被子,说:“皇上病体未愈,却仍旧操心国事,此乃江山社稷之福。潘如贵,你去吧。”
潘如贵应声,缓缓退出门去。
太后又说:“依照哀家来看,这沈氏第八子一心悔改,与那沈卫截然不同,是个可以用的孩子。”
咸德帝说:“他身子不好,怕也担不了什么差职,还是待在寺中静养吧。”
太后却缓缓放下手,说:“皇上说得在理。可人已经出来了,再这么无缘无故地打发回去,难免惹人猜疑此案。那岂不是与皇上所求背道而驰?”
咸德帝便笑了笑,转头对沈泽川说:“太后爱重,你日后可要铭记于心,不要赴了你那不忠不孝的父亲旧尘。就去锦衣卫吧,十二所轻重不同,自然有你能做的事情。”
沈泽川伏身叩了头,谢了龙恩。
待人都离开后,咸德帝伏在床沿,将适才喝下的药尽数呕了出来,他盖在手上的被已被拧得皱巴。屋内灯烛昏暗,咸德帝面色发青,已然是重病之态。
太后由潘如贵扶着,走在水廊上。花香漪捧着新采的芙蓉,与侍奉的丫鬟们远远跟在后面。
“皇上自打上回病后,越发独断专横了。”太后走得缓慢,说,“重病之人,如何还能操劳国事。”
“所谓病来如山倒。”潘如贵说,“皇上也是着急了。”
“当年哀家选了建云,是看重他温雅恭顺。这些年里,他虽然一直病着,却也算是尽心尽力。”太后看了看潘如贵,说,“可谁承想,他这般畏惧萧家。每每抉择之时,总想谁也不得罪了去,可世间哪有那般如意的事情。”
“这阒都里边的事,到底得听您的吩咐。”潘如贵说,“等过些日子,魏嫔娘娘得了子,太后便再无须忧愁了。”
太后翻手,轻轻拍了拍潘如贵的手臂,意味深长地说:“魏嫔得子之前,皇上的身体,就还须你时时看顾着了。”
“得了太后的令,”潘如贵说,“奴婢仔细着呢。”
* * *
沈泽川出来,外边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和纪纲一前一后地下了阶,看见萧驰野正策马离开。
“禁军不是废了吗?”沈泽川看着萧驰野的腰部与腿部,说,“但看他这模样,分明是没落下功夫。”
“擅骑射。”纪纲眯眼打量了一会儿,“就是没交过手,不知这小子力道如何。若是他五年前就已经能拉开苍天大弓,而今只怕力气更甚。川儿,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与他交手。”
沈泽川不答,却不防那已经快要转过街角的人忽然勒马掉头,直直地对着他打马而来。
沈泽川只看着萧驰野,不躲也不让。萧驰野马到跟前,猛地擦过他。沈泽川的袖袍被风鼓动起来,片刻后又垂了下去。
“这案子与你什么干系。”萧驰野的马绕着沈泽川转了一转。
“与我没干系。”沈泽川又对他笑,“却是与二公子干系大了。”
“潘如贵失了狗,我栽了头。今日谁都没得的好处,偏偏叫你给捡着了。”萧驰野从马背上俯身来看他,“怎么命硬的人,运气也这般好?”
“这是沾了二公子的贵气。”沈泽川也看着他,谦逊地说,“若不是二公子出手,我哪能出来呢?”
萧驰野目光里渗着凉意,他说:“你消息灵通啊。”
“一点小把戏。”沈泽川说道。
萧驰野看着天色,海东青抓了只雀回来,正盘在上空求赏。
“出来了也无妨。”萧驰野打了哨,海东青立即落在瓦上,蹬着雀,撕了个稀巴烂。他再看向沈泽川,“阒都这么大,总要找着乐子玩。”
“贵人就是贵人,”沈泽川说,“乐子找的也与别人不同,吃喝|嫖|赌一概不在眼中,非得与人玩。不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有我陪二公子,那多无趣。”
“我看着你,”萧驰野捏着马鞭,扯了嘴角,“就觉得很有乐趣,还要别人掺和什么。”
沈泽川说:“这怎么受得起?我为二公子找了许多朋友呢。”
“操心我不如操心你自己。”萧驰野收回目光,“锦衣卫是个好前程,纪雷那般爱重你,想必会恭候你的大驾光临。”
沈泽川轻笑出声,他看着萧驰野,眼里都浸着笑,温声说:“你我皆是池鱼笼鸟。我有个好前程,你不也处在安乐乡?我了无牵挂,孑然自在。二公子,你也行么?”
两侧灯笼高悬,衬得沈泽川愈发美如冠玉。海东青啖完血肉,落回萧驰野的肩头。
“既然是池鱼笼鸟,”萧驰野掸了海东青羽间的灰,“还装什么自在呢。”
* * *
晚上沈泽川归了寺,服完药,与齐太傅隔着小几对坐在院里。
纪纲在昭罪寺里搭了个小院子,依着齐太傅的要求,栽种了些许竹子,辟了个菜圃。夏夜坐在外边,很是舒爽。
“皇上不欲深究。”沈泽川说,“为了保着楚王,才允了我出去。先生料事如神。”
“神不神,且先不能下定论。”齐太傅磕着棋子,咂了咂嘴,说,“上回说,年初起皇上便病得起不了身。他如今正值壮年,又有太医院的照料,反倒比在潜邸时更加羸弱,潘如贵可谓是功不可没。”
纪纲蹲门口磨着石头,说:“怒有八分是冲着他们去的,连纪雷也一道罚了,显然是恨久了。”
“人若是自感时日不多,胆子也会大些。”齐太傅说,“他做了这样的皇帝,一辈子都在委曲求全。”
“太后不喜楚王,如今却只有楚王能登皇位。今日纪雷对楚王连咬几口,若是得了潘如贵的授意,”沈泽川口中药苦意不散,他拧眉说,“我便信了,潘如贵既然有置楚王于死地的心,必定是已经没了后顾之忧。宫中还有别的皇嗣,远比楚王更易操控。”
“先帝自律,”纪纲吹了吹灰,说,“不能吧。再者若真的还有个皇嗣,这些年怎么能藏得住?”
“只要流着李氏的血,就是皇嗣。”齐太傅叩了棋子,说,“先帝是没有,可如今的这位,就不能再生一个吗?一旦后宫诞下皇嗣,这位气绝,太后便能带着个襁褓婴儿上朝听政,连珠帘也不必挂了。花思谦到时再封个托孤大臣,那大周就真的要姓花了。”
“可是萧驰野与楚王交情不浅,楚王登基于萧家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沈泽川摩挲着棋子,“离北不会坐视不管。只要楚王还活着,萧既明连同边郡陆广白就能兵逼阒都。八大营怎么打得起这一仗?”
齐太傅用肘压着小几,抠了抠乱糟糟的头,说:“兰舟,糊涂!太后想不到么,那他们五年前要萧驰野干什么?有萧驰野在手,萧既明岂敢轻举妄动。阒都八大营对上离北铁骑打不赢,那启东守备军呢?戚家没道理掺和这一场吧,为着‘忠君’二字,戚竹音也要出兵拦住萧既明。”
纪纲见沈泽川沉思不语,便说:“当今圣上不是还没死吗,愁什么!紧要的是明日,明日川儿便要去锦衣卫,正到了纪雷手底下,我担心着呢。”
“所以我才说不是我料事如神!”齐太傅急躁地说,“皇上把兰舟放到了锦衣卫,他这是达了自个儿的目的,又顺了太后的意思。可他真不记得兰舟在诏狱时是谁审的么?狭路相逢,你说他什么打算。我还有话问你,纪纲!今日你找到小福子时,他真的还有气吗?”
纪纲把石子在指腹擦了擦灰,静了少顷,说:“不好说,时间太紧,来不及察看。”
“是了。”齐太傅看向沈泽川,“你好好想一想,若小福子在我们下手前就是死的——那到底是谁动的手?”
第15章 黄雀
翌日沈泽川该去锦衣卫领差职,正逢奚固安的胞弟奚鸿轩做东开席,请了近来阒都之中的才子新秀,在朝东楼里雅谈。
奚鸿轩身形肥胖,坐下时须得有人候在侧旁打扇。他捏着竹扇,说:“今年是在下走运,虽然没请着延清,却请着了元琢!”
薛修卓有官职在身,今日没来。奚鸿轩说的“元琢”,则是当今海阁老海良宜的爱徒姚温玉。这三人能如此亲昵相称,除了是同出阒都八大家,更是自小的情谊。
正说着,见那珠帘一挑,走进个如玉温粹的雅士,身着鸦青斜领大袖袍,腰坠招文袋。他闻声只笑,在座儒生皆起身相迎,一时间寒暄声起。
姚温玉一一拜过,请大伙落座,才坐下,说:“年年都见,我哪值得‘难得’两个字。”
他这般谦逊,可在座无人胆敢小觑。因为姚温玉早年便是阒都神童,八岁作词,十二颂赋,是姚家老太爷搁在掌心里的“玉”。为着不让他天才渐逝,专门投入了海良宜的门下。海良宜为人刻板严肃,至今只有这么一个学生,也是异常珍视。
大家闲话之后,谈起近来局势。
奚鸿轩挥手示意左右停下扇风,说:“阒都么,近来确实有桩奇事。不知诸位兄台可还记得五年前畏罪自焚的中博建兴王沈卫?”
“畏缩不战,通敌小人!”列座一人直身,说,“按律当斩,诛他九族也不为过。可叹皇上宅心仁厚,非得留下那沈氏余孽。今晨听闻他竟然出来了。沈卫罪已确凿,他身为兵败罪臣之子,怎么能出任差事?这叫天下贤才如何信服!”
“是啊。”奚鸿轩说,“这怎么能行?从来没有这个说法嘛。”
“多半是太后要保人。”有人又说,“早就听闻,这个余孽与花家有些渊源。可私情怎么能比得过国法?这不是乱了律法吗!”
奚鸿轩长吁短叹,忧心忡忡:“只怕此事开了先河,让往后的罪臣子嗣皆有机可乘了。”